《我的回忆录》第二章
第三节
高小学涯:动荡年代的迷惘
宝岛阿华
1966年春季开学后不久,中共中央发布了《五一六通知》,随后,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爆发了。我的高小两年,就这样在动荡的浪潮中,跌跌撞撞地开始了。
我继续留在新化一小读书,还是曾经熟悉的校园,那时学校被划分成初小与高小两部,1至4年级为初小,5至6年级则归为高小。初小班级的解散,高小重新分班,我仿佛被抛入一片陌生的水域,曾经课间一同追逐嬉戏、课后并肩写作业的伙伴们,各自有了不同去向,有的甚至去了五一民办学校、向东民办小学。望着陌生的教室,我心里满是失落与不安,那是一种与熟悉世界突然割裂的茫然。
我所在的丙班教室,像是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弃儿。因主教室楼不够用,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学校操坪北面,紧挨着舞台左侧,是间低矮的平房。推开斑驳的木门,潮湿的气息裹挟着陈旧桌椅的味道扑面而来,墙壁上的裂痕仿佛岁月留下的皱纹,无声诉说着寂寥。这间独立的临时教室,让我心中泛起难以名状的苦涩,像是吞下一颗未成熟的果实,酸涩又无奈。
不过,新班级也有温暖的光芒。班上同学大多来自城关镇的东正街、井头街和向东街,大家很快熟络起来。戴着眼镜、有着高度近视的语文老师朱小枝,总用温柔得像春日暖阳般的话语,引导我们感受文字之美;从一年级就陪伴我们的蒋老师,依旧耐心地为我们讲解数学的奥秘,在陌生的环境中,他们的存在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给我带来一丝安心。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很快被打破。进入高小不久,我们便被卷入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首都大、中学校的青年学生率先响应,他们怀着满腔热情与冲动,成立红卫兵组织,投身运动。这场风暴迅速蔓延,我们这小县城的学校也未能幸免。
一时间,校园的氛围变得压抑而紧张。老师们成了“臭老九”,有的甚至沦为批斗对象。一夜之间,学校走廊贴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密密麻麻的字迹罗列着校长的“罪状”,“打倒姜××”的标语刺目而冰冷。原初小隔壁甲班的刘老师,也因出身问题遭到批判,而最让我震惊和难以接受的,是深受我们喜爱的蒋老师也未能幸免。
那天,我刚走进教室,就见同学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你没看大字报吗?说蒋老师是混进教师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是推行修正主义路线的业务尖子。”我站在原地,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满心都是不可置信。蒋老师数学课讲得那么好,我们都爱听他的课,怎么突然就成了“敌人”?
正想着,蒋老师拿着教案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走上讲台,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同学,声音平静却坚定:“你们还小,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上课,不要因为写大字报而影响学习了!”那一刻,他的身影在我眼中是那么高大而坚毅,仿佛能抵御一切风雨。可没想到,这堂课后的第二天,蒋老师就被抓去反省。造反派在他背后贴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纸条,说他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听到这些消息,我满心都是疑惑与愤怒,一位备受尊敬的好老师,怎么就成了人口中的“坏人”?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扭曲而陌生,让我这个小小少年满心迷茫。
学校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氛围愈发浓重。出身不好的老师人人自危,学校领导班子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老师们心情浮动不安。红卫兵组织还分成保守派和造反派,出身好的同学可以申请加入红卫兵,而“黑五类”子女却备受歧视。班上有位同学的父亲是县委“走资派”,这件事像座大山,压得他性格变得自卑内向,很少说话,也无心听课,作业经常不会做。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仅不歧视他,还经常把自己的作业借给他抄,希望能给他一点温暖。
另一位同学则截然不同,他因出身好,被吸收进“湘江风雷”造反派组织,带头写大字报批斗“走资派”。校长常常被造反派戴上高帽子、挂上牌子,接受批斗大会。在那群情激昂的会场,“打倒走资派姜××”“誓死保卫党中央”“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可我的心里却满是复杂滋味,既害怕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什么。
那时的教材也都是根据当时紧张的政治形势仓促编写而成,每一篇的开头,都醒目地印着最高指示。每天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读伟人语录,自习课背诵《老三篇》成了日常。那些经典句子,如“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成了我们的座右铭。写作文时,开头必引伟人语录,遇到困难,也总想着从语录中寻找力量。学校的正常秩序被彻底打乱,上课越来越不规范,有时半天上课半天写大字报,批判会成了家常便饭,甚至经常停课闹革命。
跳忠字舞成了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我们班组织了宣传队,排练了许多带有政治意义的舞蹈,像《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等。每次排练,大家都认真又投入,下课后就在自家院子里一遍遍地练习,之后,我们会到街上去宣传演出。县城中心南门湾五一广场那个简陋的红砖台子,成了我们表演的舞台。我还记得,我和一位男同学表演《老两口学毛选》,我穿上花布对襟衣服,两人头上扎着白毛巾,虽然动作可能有些笨拙,但大家都沉浸其中,台下观众也被逗得开怀大笑。
有一次,我们接到任务,要去街头跳《造反有理》这支舞。歌词是伟人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和小伙伴们穿上草绿色军服,戴上红小兵袖章,脸上打了点腮红,就登上南门湾的土砖台子上表演。我们的动作简单干脆又坚定有力,那时的我们,满心都是对领袖的热爱和对“走资派”的痛恨,看着台下革命群众拍手称快,我心里满是自豪,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时的自己是那么懵懂无知。
因为年龄太小,我们小学没有组织去首都大串联,只能从报纸和电影上看到天安门广场的场景。红卫兵们戴着袖套、佩戴像章,手拿语录本,喊着口号,群情激昂。邻居家在新化一中读高中的姐姐,向我绘声绘色描述她去北京被伟人检阅的情景,“那场面太感人了,能见到伟大领袖,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光荣和幸福!”听着她的描述,我满心都是羡慕,眼巴巴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也去见见伟人。
随着运动的深入,社会愈发混乱。各地造反派组织相互斗争,武斗频发,经济停滞,物资供应紧张,日常用品和食品都凭票供应,吃碗面都成了奢侈消费。有一次,我和江邵云、刘莉梅等同学放学后跑去学校对面生活馆吃面,大家钱都不够,只好每人凑2-3分钱,买了碗1毛5角的面,四五个人用小碗分着吃。那时的我们还觉得好玩,可现在想来,只觉满心苦涩,那分吃一碗面的场景,不正是那个艰难时代的缩影吗?
社会的动荡让家长们忧心忡忡。母亲不让我晚上出去玩,有次我回来晚了,她又急又气,难听的责骂声和落下的棍子,让我躲闪不及。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可那时的我,心里也满是委屈,觉得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
在这混乱的两年里,班主任朱老师始终坚守岗位,只要不停课,她就一定会来上课。那时还建立了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我和井头街的袁同学等人分在一组,每天在同学家里集中学习,互相背诵《老三篇》。如今50多年过去,那些语录和经典句子,依旧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了那段特殊岁月的印记。
破“四旧”运动中,许多庙宇被拆毁,神像被推倒,古书被焚烧,“四类分子”遭受残酷对待。小巷里有位同学,父亲是地主,她也因此受尽歧视。戴红袖章的学生常去她家抄家,将她父亲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后来,我听说她父亲生病,却没去医院,最终不堪忍受选择自杀。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心里满是难过和恐惧,为那个伯伯的遭遇痛心,也为这混乱的世道感到害怕。
小学本是接受正规教育的重要阶段,五六年级更是学习文化的黄金时期,可因为停课闹革命,我们的学业被严重耽搁。五十年后,我举办老同学聚会,全靠同学们回忆,才找到30余位同学,有些人我甚至毫无印象。那段动荡岁月,不仅偷走了我们的学业,也模糊了许多珍贵的回忆,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与叹息。

宝岛阿华,实名王建华,邵东出生,新化长大,衡阳工作,宝岛栖居,娄底落根,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词评论,发表各报刊和网络200万字,加入全国省市区诗词作协等十多个文学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