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教的那段日子
文/罗名君
总有些日子,会在岁月里沉淀成温润的琥珀,哪怕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一想起,细节仍清晰如昨。于我而言,1980年开启的从教时光,便是这样一段日子——它裹着青春的迷茫与委屈,藏着为人师的热忱与坚守,最终成了我人生路上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那年夏天,高考放榜的消息像一阵凉风吹散了我的期待——离录取线就差那么一点点,我还是落榜了。蹲在田坎上,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我攥紧了拳头:再复读一年,一定要考上大学。可这份决心没撑几天,村头那只老旧的高音喇叭就打破了平静,一遍遍播报着村小学招民办教师的消息。村里人议论纷纷,多少年了,村小学从来没有考试招教,今年村里这批新干部办的事,倒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但于我而言,这消息只让我心烦,满脑子都是课本里的公式与复习题,压根没把“民办教师”这四个字放进眼里。
可现实容不得我任性。那时农村刚推行生产责任制,家里分到的几亩地全靠父亲一个人扛;母亲是小脚家庭妇女,帮不上太多忙;我虽有弟兄五个,却早已各自另起炉灶。家里经济紧张,日子常要算计着过。父亲见我整天抱着书本,红着眼眶劝:“娃,别复读了,考个民办教师,每月能挣工分,家里能松快些。你要是想复习,课余也能看啊。”几个堂兄也轮番来劝,说这是“两头不耽误”的好事。我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是心心念念的大学梦,一边是家里迫在眉睫的难处,最终还是咬着牙,在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考试那天,我揣着复杂的心情走进考场。29个考生分布在一间昏暗的教室里,有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有人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擦泥的锄头——考生里有高中毕业的,有初中毕业的,甚至还有只念过几天初中的。拿到语文和数学试卷时,我愣了愣,题目比我复习的高考内容简单太多。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不到半小时,两张试卷就答完了。交卷时,监考老师看我的眼神带着些惊讶,我心里却空落落的,没半分轻松。
一周后,榜单贴在了村部的墙上,我的名字用红笔写在最顶端。可我没像旁人那样欢呼,反而站在榜前,盯着“罗名君”三个字发呆。我以为接下来能顺顺利利去学校,没想到这只是曲折的开始。秋季学期都快结束了,我连学校的大门都没踏进去过。找村干部,他们说“再等等,名额还没定”;找校长,他笑着打哈哈,说“学校还在调整课程”。我一次次跑,一次次被推脱,心里那点对教师工作的期待,渐渐被浇灭。那年春节,和一个相熟的村干部喝酒,他才压低声音告诉我:“村长想让他女儿来当老师,故意拖着你,就是想让你自己放弃。”那一刻,酒在喉咙里又苦又辣,我攥紧了酒杯,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来,我的机会,不过是别人人情里的垫脚石。那天晚上,我把复习资料重新找出来,压在枕头底下,暗暗发誓:再也不想当老师的事了,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学。
元宵节刚过,年味还没散尽,我就打包好了被褥、碗筷,还有一摞翻得卷了边的复习资料,准备回原来的高中复读。可行李还没扛出门,村小学的李老师就来了。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名君,我要盖房子,请了长假,学校缺人,你能不能去代代课?就几个月。”我想都没想就摇头:“李老师,我要去复读,不能去。”可转身就看见父亲站在门口,对着李老师点头:“没问题,他去!”我急了,跟父亲吵,他却板着脸说:“娃,就去帮几个月忙,这是积德的事,别任性。”父命难违,我含着委屈,把行李又拖回屋里。第二天,还是跟着李老师走进了村小学。
刚进校园,校长没让我直接上课,而是让我去听二年级的语文课。讲课的是王老师,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袖口磨出毛边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他走进教室时,脸上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反而笑着跟学生们打招呼:“同学们,今天咱们班来了位新客人,大家欢迎罗老师!”学生们齐刷刷地转头看我,小脸上满是好奇,我顿时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上课铃响了,王老师拿起一支毛笔举在手里:“今天咱们学《归类识字二》,先看老师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呀?”“毛笔!”学生们的声音又脆又亮。“那它有几部分组成呢?”“两部分!”王老师点点头,走到黑板前,一笔一划地写了个“竹”字头:“大家看,毛笔的杆是用竹子做的,所以有个‘竹’字头。那下面的笔头呢?”这下学生们炸开了锅,有人喊“羊毛”,有人喊“狼毛”,后排一个调皮的大个子突然喊:“是猪毛!”全班都笑了,我也跟着笑,可王老师没生气,反而笑着说:“这位同学观察得很仔细!不过呀,不管是羊毛、狼毛,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毛’。”说着,他在“竹”字头下面添了个“毛”字,“大家看,‘笔’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他又用同样的方法讲“簸箕”“笙”,每个字都讲得有来有去,学生们听得眼睛发亮,连我都跟着入了神。几十年过去了,王老师握着毛笔的手、学生们清脆的回答,还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听完几堂课,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递来一本教案:“毕业班缺个班主任,语文也没人带,你试试。”我看着教案上密密麻麻的字,心里发怵:“校长,我没经验,怕教不好。”校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你听课很认真,你是高中生,底子好,肯定能行。今年的毕业考试,咱们学校能不能翻身,就看你了。”我没敢再推辞,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担子。
原以为能挤出时间复习,可真正忙起来,才知道根本不可能。班里有53个学生,全是贫困地区的孩子,基础参差不齐。每天早上,我要提前半小时到学校,帮学生批改前一天的作业;上课要盯着那些爱走神的孩子,一个个点名提问;放学后,还要留下几个基础差的学生补课。晚上回到宿舍,一盏煤油灯陪着我,改完作业、备好第二天的课,就已经快十一点了。摊开复习资料,眼睛却越来越沉,有时候趴在桌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脸上还沾着墨水。有好几次,我想过放弃,可看着学生们偷偷递来、写着“老师辛苦了”的小纸条,看着他们低头认真做题的样子,到了嘴边的“放弃”,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年夏天,毕业考试成绩下来,我们班的平均分在全乡排第一。校长拿着成绩单,在全校老师面前夸我,可我心里却有些酸涩——我又一次错过了高考,那个大学梦,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但当学生们围着我,蹦蹦跳跳喊“老师,我们考上初中了”时,那种纯粹的喜悦又盖过了酸涩。我突然觉得,或许当老师,也不是一件坏事。
秋季开学,校长把我叫去,笑着说:“你留下吧,做长期代理民办教师,以后有机会转正式的。”我点了点头,心里的迷茫少了些,多了些笃定。直到1985年,我终于拿到了正式的民办教师任用证书。那天,我把证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得天格外蓝,风都比平时暖。
后来,全县搞观摩教学,学校里的老教师们都怕麻烦,没人愿意接。教育主任张老师找到我,语重心长地说:“名君,你年轻,多锻炼锻炼,对以后有好处。”我想起王老师当年上课的样子,咬了咬牙:“我试试。”我选的课文是《十里长街送总理》,为了上好这堂课,我把课文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眼眶发红。那时候录音机很少见,我步行十几里路,去镇上的中学借;磁带买不到,我自己掏钱,托人从县城带。每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对着录音机练范读,一句一句调整语气,直到自己觉得满意。试讲那天,同事们提了不少意见,我一一记下,改了又改。最终去县里上课,当我按下录音机,听到自己带着感情的朗读声,看到台下学生们专注的眼神时,我知道,我成功了。后来拿到一等奖证书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辜负王老师当年的教导。
那些年,校园的夜晚总是很安静。学生们回家了,同事们也走了,十几亩大的校园里,只有我的宿舍还亮着灯。我在灯下备课、改作业,累了就翻《史记》、读鲁迅的文章,有时候也写点小诗、练会儿书法。我的“书桌”是用四块砖头支起来的土坯,旁边放着一桶泥浆水——没有墨汁,就用泥浆代替。我临摹欧体的严谨、柳体的刚劲、颜体的浑厚,也学王羲之的飘逸、怀素的狂放。学校的祁老师写得一手好楷书,我常拿着自己的字去请教他,他总是耐心指点:“写字要用心,一笔一划都要稳,就像做人一样。”在他的指点下,我的字进步很快,后来在全县教职工书法比赛中拿了好几次奖。现在我还常跟人说,要是没有祁老师,我可能这辈子都写不好毛笔字。
1986年,农村学校搞集资建校,我们学校虽然有四百多个学生,教学器材却少得可怜——少先队没有旗架,体育课没有跳箱、单双杠。校长急得团团转,发动大家想办法。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做木工的舅舅学过手艺,就跟校长说:“这些器材我来做吧,不用花钱。”那年暑假,我没回家,在学校的杂物房里支起了锯子、刨子。天热得像个蒸笼,杂物房里没有风扇,我光着膀子干活,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滴在木头上,晕开一圈圈湿痕。手上被刨子磨出了水泡,挑破了敷点草药继续干。晚上,蚊子嗡嗡地叫,我点着蚊香,借着煤油灯的光打磨零件。开学前,旗架、鼓架做好了,跳箱、单双杠也组装好了,我还刷了一层红油漆,看起来跟买的一模一样。校长摸着崭新的器材,笑着说:“名君,你真是帮了学校大忙了!”我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心里却暖暖的——能为孩子们做点实在事,再累也值。
如今,我早已退休,可每当想起那段从教的日子,心里还是会泛起涟漪。那时候有委屈,有舍弃,有辛酸,也有过迷茫,可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幸福——是看到学生们考上初中时的欣慰,是拿到观摩课一等奖证书时的激动,是看着自己做的器材被孩子们用得开心时的满足。那段日子,教会我脚踏实地,教会我坚守责任,也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不一定非要通过考上大学来实现;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从懵懂走向懂事,从无知走向博学,同样是一种圆满。
(草于2016年11月22日雪夜,修改于2025年9月7日仲秋)
罗名君,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