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棕树记
文/李凡
老市政府大院的砖墙上,爬满爬山虎的季节,总让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剥棕的清晨。岳父踩着竹梯往上攀时,蓝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后腰那块常年劳作磨出的浅褐色皮肤,像极了棕树树干上交错的纹理。
一、十年前的棕香
那是六月的芒种,露水把青砖地浸得发潮。四棵老棕树站在大院西角,树身比岳父的土蒸钵还粗,羽状叶片在晨光里舒展成扇形,叶尖垂着的枯叶像串褪色的铃铛。岳父把磨得锃亮的弯刀别在腰后,竹梯往树干上一靠,发出“吱呀”的轻响,惊飞了旁边棕树叶间的几只小麻雀。
“每棵最多剥五皮,”他仰头打量着最粗的那棵,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剥棕的浅痕,像道浅浅的伤疤,“剥多了伤树,来年就长不旺了。”姨姐扶着竹梯,手里攥着条粗麻绳,准备接住剥下的棕片。我站在树下,仰头看见岳父的手在叶片间翻动,弯刀划过树皮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春蚕正在啃食桑叶的声音。
棕片刚剥下来时带着潮气,凑近了能闻到股清苦的草木香。岳父说这香味能驱虫,晒干了铺在床底,整个夏天都不会有蚊子。棕树叶片、枝干释放的芳香气味(如樟脑、桉叶素等成分)能掩盖人体呼出的二氧化碳和汗液气味,从而降低蚊虫的叮咬概率。这种特性与香樟、迷迭香等驱蚊植物类似。他教我们辨认老嫩棕皮:深褐色的是去年的旧皮,纤维太脆;青绿色的才是新长的,用指甲掐一下,能渗出黏黏的汁液,这样的棕片编出来的蓑衣才耐穿。
那天我们剥了十七片棕皮,在院子的空地上摊开晾晒。阳光穿过棕叶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岳父蹲在地上翻捡棕丝,手指在纤维间灵活地穿梭,把缠在一起的杂质剔出来。“这些丝能做棕绷床,”他举起一缕银白色的细纤维,“比棉花结实,能用二三十年。”
傍晚收棕片时,最细的那棵棕树根部新冒的三株嫩芽,裹在浅褐色笋壳里,像三只攥紧的小拳头。岳父用铁锹培土时,掌心的老茧蹭过树皮,带起细碎的棕屑。他浇完淘米水,直起身捶了捶腰,蓝布衫后腰那块浅褐皮肤在夕阳里泛着光:“这树得慢慢养,就跟人过日子似的,急不得。”我那时不懂,只看见他鬓角白发被风掀起,和棕叶的枯叶缠在了一起。他说这话时,夕阳正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泛着柔和的光。
二、树影里的岁月
后来每年夏天,都会想起那些在阳光下晾晒的棕片。岳父说老市政府大院的这几棵棕树,比你们岁数差不多大,建市时就栽下了,见证过好几任市长的更迭。“以前开会时,干部们就坐在棕树下的石凳上抽烟,”他用手比划着树干的粗细,“那时候树还没这么高。”
姨姐她们小时候总爱在棕树下玩,把掉落的枯叶卷成喇叭,能吹出“呜呜”的声响。有次她爬上树掏鸟窝,被树干上的尖刺扎了手,流了血,还是岳父用棕丝给她止的血。“这树的刺也有用,”岳父指着叶片基部的硬刺,“晒干了磨尖,能当鱼钩用。”仅适合捕食小型鱼类(如白条、麦穗鱼),对大型鱼无效。
我见过岳父用棕丝编的蓑衣,青褐色的,像件铠甲,雨水落在上面会顺着纤维滑下来,里面的衣服始终干爽。他说以前支农雨天下田插秧,或在江边的房前屋后种菜时,就靠这件蓑衣挡雨,穿了二十多年,边角磨破了,就用新的棕丝补一补,补丁摞着补丁,倒成了家里的传家宝。
前几年大院搬迁,有人提议把棕树移走,说树叶掉下来不好打扫。岳父听说了,特地跑到机关事务局去说情,揣在兜里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却没顾上扶。“这树看着笨,可心细着呢,”他指着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剥痕,“哪年旱了,哪年雨多了,它都记着。就像人老了,身上的疤都是故事。”后来树没移走,只是在根部砌了圈石栏,他特意把编了一半的棕绳绕在栏柱上,说这样树能“闻着熟悉的味儿”。逢人就说“爱护古棕”,话语间可领悟到岳父钟爱这几棵古棕,语气带着股别样的“求情”。
三、棕叶的念想
去年夏天再回大院,发现棕树又粗了一圈,树皮上的剥痕更深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忆岳父八十高龄那年,早已经爬不动竹梯了,站在树下仰着头,指挥着姨姐剥棕。弯刀划过树皮的声音,还和当年一样清脆,只是剥下来的棕片,比以前少了些,岳父说树老了,就得少剥点,让它歇着。
晾晒棕片时,我蹲在地上翻捡,忽然发现纤维间缠着片干枯的爬山虎叶子,黄绿相间的,像片小小的旗帜。指尖触到枯叶时,忽然想起岳父的手。他的指关节总带着点红肿,是常年攥弯刀、理棕丝磨的,可捏起细如发丝的棕纤维时,比绣花针还稳。有次我问他,这硬邦邦的棕丝有啥好?他把编到一半的棕鞋往我脚上套:“你看,它不滑脚,也不挑路,就跟咱过日子一样,扎实。”想起十年前岳父蹲在这里的模样,他的手指粗糙却灵活,把杂乱的棕丝理得整整齐齐。如今他老人家虽已离我们而去,却依稀还能看到:他当年坚持要亲自捆扎棕片,说这样捆得结实,不容易散的场景。
姨姐说现在很少有人用棕丝编东西了,市场上卖的都是塑料雨衣,轻便又便宜。可回想岳父生前每年都要剥些棕,编几双棕鞋,说是雨天穿防滑。他把编好的棕鞋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棕丝泛着温暖的光泽,像一件件艺术品。
离开大院那天,我摘了片棕叶夹在书里。叶片边缘的硬刺已经变软,叶脉却依然清晰,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忽然又想起岳父说的话,棕树不像花树那样招摇,却浑身是宝,就像过日子,踏实实的才最长久。
风穿过棕树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倒像是他又在跟我说话——说树要慢慢长,日子要好好过,说他就在这树影里,一直都在。那些剥过的棕痕,早已被新的树皮覆盖,只有树影里的时光,还在静静流淌,像棕丝一样,坚韧而绵长。
作者简介:
李干凡,笔名李凡、麻溪俊杰、冬播春耕,男性,大学文化,冷水江人。身兼多职:环保工程师、高级碳排放管理师、高级资产管理师、高级物业项目经理以及企业法律顾问。现供职于冷水江市中孚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曾就职于冷水江市农业生产资料公司、毛易经济区供销社、当代商报、湖南日报发行公司。在工作之余,他笔耕不辍,在新闻(及新图片)领域,发表文字约60万字 ,工作通讯、论文、文学作品(散文、小小说、诗词、报告文学)等常见于县级以上广播、电视、报纸、杂志,还有近百篇(首)发表在报刊杂志(公众号或电子版)上。其最近的代表作是论文《硅质耐火材料技术创新与产业发展》,于《世界建材》杂志2025年第六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