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破山寺后禅院》
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以晨游古寺为叙事主线,通过"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空间递进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物我交融,构建了一个从物质空间到精神境界的双重超越体系。诗中"古寺""高林""禅房"等意象群不仅勾勒出物理空间的幽深静谧,更暗含着对世俗尘嚣的主动疏离。这种疏离并非简单的地理位移,而是通过"潭影空人心"的禅意顿悟,实现从"尘世之心"到"空明之境"的精神蜕变。
在盛唐佛学兴盛的背景下,常建以诗为媒,将禅宗"心性本净"的哲学思想转化为可感知的审美体验。诗中"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收束,既是对物理空间寂静的描摹,更是对心灵境界的隐喻,当所有感官喧嚣归于沉寂,唯有钟磬声穿透时空,引导修行者进入"空有不二"的禅悟状态。这种超越现实的精神追求,与同时代文人"以隐求仕"的传统形成鲜明对比,展现出常建对纯粹心灵归隐的执着。
"曲径通幽处"的蜿蜒小径,不仅是通向禅房的物理路径,更是禅宗"渐悟"修行的象征。禅宗北宗强调"渐修"的修行方式,主张通过长期参禅打坐逐步觉悟。常建将这种修行理念具象化为空间体验:曲折的路径暗示修行的艰辛与漫长,"通幽处"的终点则对应佛家追求的清净无染之境。这种空间与修行的同构关系,在"禅房花木深"中得到进一步强化,繁茂的花木既构成物理屏障,形成"隔绝尘嚣"的空间效果,又暗喻禅理如草木根系般深邃难测。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句,将佛理与自然巧妙融合,展现了禅宗"物我合一"的哲学思想。山色令飞鸟愉悦,潭影使人心澄明,这种主客体的互动关系打破了传统诗歌中"观物"与"被观"的二元对立。常建通过"悦"与"空"的动词选择,赋予自然景物以主体性:山光不是被动的审美对象,而是主动"悦"化鸟性的精神力量;潭影也不是简单的倒影,而是具有净化功能的禅意载体。这种物我交融的境界,恰如慧能所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诗的尾联"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以声衬静的技法强化了禅院的超然脱俗。这种"寂静"不是简单的无声,而是佛教"空"观的听觉表达。钟磬声在万籁俱寂中的回荡,既是对尘世喧嚣的超越,也是对佛法真谛的指引。宋代诗评家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指出此诗"句句入禅",正是因为常建将禅宗"静心"思想转化为可感知的听觉体验,当所有声响归于沉寂,钟磬声便成为引导修行者进入内心宁静的法器。
全诗通过"清晨入古寺"的起笔,构建了一个从动到静的空间序列。晨光初照的"高林"与曲径深处的"花木"形成空间纵深;鸟鸣的生机与潭影的静谧构成感官反差;尾联以钟磬余音反衬万籁俱寂,用"以声写静"的技法强化了禅院的超然脱俗。这种动静交织的手法,不仅增强了画面感染力,更暗喻诗人内心从入世躁动向出世宁静的转变。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盛赞此诗"字字入画,而画中有声",正是对其空间诗学艺术匠心的高度概括。
"禅房花木深"一句,通过花木的遮蔽与禅房的显现,构建了"空有不二"的哲学辩证。花木的繁茂制造视觉阻隔,却又通过枝叶间隙透显建筑轮廓,这种若隐若现的状态对应着禅宗"即空即有"的哲学观,真理既存在于具体事物中,又超越物质表象。常建未直接阐述佛理,而是通过"曲径—禅房"的空间序列,让读者在景物观照中自行领悟,这种表达方式恰如禅宗公案,以具象触发顿悟。
诗中感官体验的复合性尤为突出:"曲径"的形态变化带来触觉联想,花木的繁茂引发嗅觉想象,"幽处"的深邃则触发心理层面的神秘感。多种知觉的交织使读者既见其形,又感其境。例如"山光悦鸟性"通过视觉引发愉悦感,"潭影空人心"通过视觉与心理的双重作用实现净化功能。这种多感官参与的审美体验,突破了传统山水诗单一感官描写的局限,形成了"物境—心境—禅境"的三重统一。
与同时代王维、孟浩然的山水诗相比,常建的隐逸情怀更具纯粹性。王维诗中常隐含仕途失意的苦闷,孟浩然诗中多流露对入仕的期待,而常建则完全摒弃了这些世俗牵绊。他的隐逸不是"以隐求仕"的权宜之计,而是对心灵净化的主动追求。《唐才子传》评其"放浪琴酒,寄情山水",正与诗中"潭影空人心"的意境相呼应,清澈潭水倒映天空,既是对景物的写实,又隐喻内心杂念的涤荡。
宋代诗评家魏庆之指出此诗"句句入禅",揭示了其禅意表达的浑然天成。常建未使用任何佛教术语,却通过自然意象的组合传递禅理。例如"万籁此都寂"的"寂"字,既是对物理空间寂静的描摹,又暗含佛教"寂灭"的哲学概念;"但余钟磬音"的"余"字,则通过声音的残留暗示佛法的永恒。这种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表达方式,与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宗旨高度契合。
常建在诗中构建了一个从"入古寺"到"通幽处"再到"空人心"的空间序列,这种空间推进方式突破了传统山水诗的时间线性结构。通过"曲径""禅房""潭影"等意象的叠加,他创造了一个具有层次感的禅意空间:外层的"高林"象征世俗世界,中层的"曲径"代表修行过程,内层的"禅房"与"潭影"则对应觉悟境界。这种空间诗学的创新,为盛唐山水诗注入了新的审美维度。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在唐代即获得高度认可。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将常建置于卷首,位在李白、王维之前,并评其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这种评价不仅肯定了常建的艺术成就,更揭示了其诗歌"意在言外"的深层价值。宋代欧阳修曾试图模仿"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两句,却感慨"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足见其艺术造诣之深。
此诗对后世山水诗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以景寓情""物我合一"的创作手法,成为宋代禅诗的重要源头。苏轼"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的诗句,便可见常建诗风的遗韵。同时,诗中"曲径通幽"的意象,也演变为中国园林设计的重要原则,苏州园林中常见的曲径回廊,正是这种空间美学的物质呈现。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以其独特的禅意空间建构与诗学突破,成为盛唐山水诗中的典范之作。诗中通过动态空间与静态心境的辩证统一、遮蔽与显现的哲学观照、多感官体验的复合性建构,创造了一个从物质空间到精神境界的双重超越体系。其纯粹的隐逸情怀、浑然天成的禅意表达、空间诗学的范式创新,不仅突破了传统山水诗的创作范式,更为后世文人提供了一个"即景会心"的审美范本。在物质与精神失衡的当下,重读此诗,更能体会到常建通过自然与禅意的双重浸润,实现心灵净化与升华的永恒价值。( 本诗评独家首发,选自史传统《再评唐诗三百首》第四辑:五言律诗。本书稿寻求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