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怀远》
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以"海上生明月"的视觉奇观为起点,在盛唐气象的宏大背景中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情感对话。诗中"天涯共此时"的时空并置,突破了传统怀远诗线性叙事的局限,通过明月这一永恒意象将个体情感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这种时空折叠的书写策略,既是对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诗意回应,更是对谢朓"大江流日夜"时空意识的创造性转化。在"情人怨遥夜"的抒情转折中,诗人将自然时间转化为心理时间,"竟夕"一词的反复出现构建起由月升至月落的完整时间闭环,使"相思"成为贯穿时空的精神纽带。这种时间感知的变异,暗合《周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的哲学思维,将个体情感置于宇宙运行的大坐标系中,赋予怀远主题以形而上的超越性。
创作于开元二十四年贬谪荆州时期的这首诗,承载着张九龄政治生涯转折期的精神阵痛。作为开元盛世最后一位贤相,其罢相标志着唐代政治生态的重大转变。诗中"海上生明月"的雄浑意象,既是对盛唐气象的诗意追摹,也是对个人政治理想的隐喻性表达,明月从海平面升起的动态过程,暗合着诗人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的生命轨迹。"天涯共此时"的时空观照,折射出贬谪文人的双重疏离感:地理上的天涯之隔与心理上的时代错位,在月光这一中介物中达成和解。这种和解并非消极的自我安慰,而是通过艺术转化实现的精神突围。正如"灭烛怜光满"的细节描写,当诗人吹灭蜡烛任月光倾泻满室时,物理空间的黑暗反而凸显出精神世界的澄明,这种悖论性表达恰是政治失意者寻找精神支点的典型方式。
"不堪盈手赠"的哲学困境,将情感表达推向形而上的层面。月光作为"道"的具象化存在,其不可把捉的特性恰如人类对永恒情感的追求。这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在于"还寝梦佳期"的虚实转换,暗示着中国文人"向内求索"的精神传统。张九龄通过梦境建构超越现实政治的精神乌托邦,在虚幻中实现现实无法达成的情感圆满,这种创作策略与王维"空山新雨后"的山水诗形成互文,共同构成盛唐文人精神突围的双重路径。
该诗实现了多重诗学维度的创新突破。首当其冲的是时空美学的立体建构:首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开创唐诗时空书写典范,前句以"生"字活化静态海景,赋予明月生命律动;后句用"共"字消解空间阻隔,形成"天涯若比邻"的诗意错觉。这种时空压缩技巧在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延续,但张九龄更强调"共时性"的情感共鸣。颔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通过时间量化深化情感,"遥夜"与"竟夕"构成时间维度的双重强调,将抽象相思转化为可感知的时间长度,这种表达在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中发展,但张九龄更注重时间流逝中的情感累积。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堪称感官书写的典范:"怜"字激活视觉感知,使月光成为可触摸的情感载体;"滋"字通过触觉体验暗示时间流逝,露水的湿润感与月光的清冷感形成微妙对冲。这种多感官交织的手法在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中呼应,但张九龄更侧重内在情感的外化投射。全诗遵循"现实—梦境"的二元结构,却突破传统怀远诗"现实—回忆"的叙事模式,尾联"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的虚实转换既是对陆机"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的隐性化用,更是对陶渊明"形影神"哲学命题的诗意回应。当诗人意识到现实中的情感传递受阻时,转而寻求梦境中的精神圆满,这种策略预示着中唐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的奇幻想象,构成中国诗歌虚实美学的重要链条。
全诗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炼金术般的精妙:"生"字的动态赋予、"共"字的时空联结、"怜"字的情感投射、"滋"字的触觉转化,每个动词都成为激活诗意的关键符码。这种"平淡中见奇崛"的风格,既延续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自然美学,又开启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的清空境界,成为盛唐诗歌语言转型的标志性文本。
《望月怀远》始终占据中国古典诗歌的情感制高点。苏轼"千里共婵娟"的化用,不仅是对张九龄时空美学的直接继承,更将其情感共鸣的普世价值推向新高度。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张子寿首创清澹之派,子美以后,尚此者鲜。"这种"清澹"风格的形成,与诗中月光意象的反复运用密不可分。在当代文化语境中,该诗的时空哲学展现出新的阐释空间:现代卫星通信技术实现的"天涯共此时",恰恰印证了张九龄的诗意预言;而虚拟现实技术创造的"梦佳期"场景,则将古典梦境转化为可触摸的现实。这种科技与诗意的对话,不仅证明经典文本的永恒价值,更启示我们:在技术理性主导的现代社会,人类对情感共鸣的追求从未改变,而诗歌正是连接古今的精神密码。
张九龄《望月怀远》以其精妙的时空建构、深邃的哲学思考和卓越的艺术创新,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巅峰之作。重读再评这首诗,那些关于时空、情感与存在的永恒追问依然振聋发聩。诗人用月光编织的情感之网,既网住了千年前的相思之苦,也网住了当代人的精神困惑。或许正如诗中"不堪盈手赠"的无奈所示,真正的答案不在月光本身,而在我们仰望明月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这是人类对永恒情感的不懈追求,对精神家园的永恒向往。( 本诗评独家首发,选自史传统《再评唐诗三百首》第四辑:五言律诗。本书稿寻求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