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
唐玄宗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
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
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唐玄宗《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创作于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后,作为盛唐时期最具政治象征意义的帝王诗作,其主题思想呈现出"尊圣"与"自喻"的双重叙事结构。表面看,全诗通过"栖栖一代中""叹凤嗟身否"等句,勾勒出孔子周游列国却终不得志的悲剧性人生轨迹;深层观之,"宅即鲁王宫""今看两楹奠"等句,实则暗含帝王对儒家道统的承继意识与对自身统治合法性的建构。这种双重叙事在首联"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便已显露端倪。化用《论语·宪问》中微生亩质问孔子的典故,既是对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礼赞,亦暗含玄宗对自身政治角色的定位,作为承继周礼的盛世君主,其封禅之举与祭孔之行,本质上是对"圣王一体"政治理想的实践。当诗人站在邹鲁故地,面对孔子旧宅与鲁王宫的时空叠合,实则完成了一次从历史追思到现实政治的意象转换。
诗中"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两句,将《论语》中"凤鸟不至"的典故与《公羊传》"西狩获麟"的记载进行创造性重构。孔子见凤鸟不至而叹身世,见麒麟被获而泣道穷,这种双重意象的并置,既呈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的历史困境,更揭示出儒家思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美学特质。玄宗通过"嗟""怨"二字,将孔子的历史困境升华为一种超越时代的哲学命题:当理想主义遭遇现实困境,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何以可能?尾联"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的意象选择极具深意。《礼记·檀弓》载孔子梦奠两楹,预示其将得享正命。玄宗将这一私人梦境转化为公共祭祀场景,通过"两楹奠"的庄严意象,既完成了对孔子身后尊荣的想象性构建,更暗含对自身统治的期许,当儒家道统通过帝王祭祀获得制度性确认时,现实政治便获得了超越性的道德合法性。这种将私人梦境转化为政治寓言的手法,展现了玄宗对儒家思想的深刻理解与创造性运用。
据《旧唐书·礼仪志》记载,玄宗开元年间多次下诏崇儒,如开元十年(722)"制令天下家藏《孝经》",开元二十七年(739)追封孔子为"文宣王"。本诗创作于这一政策背景下,其"宅即鲁王宫"的叙述,实则是对汉鲁恭王欲毁孔宅而闻金石声这一历史事件的重新诠释。通过强调"帝王不敢坏宅"的细节,玄宗巧妙地将地方性历史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政治寓言:儒家道统的存续,需要帝王权力的护持。这种诗学表达与现实政策的互文关系,揭示了盛唐时期儒学复兴的政治逻辑。
全诗八句五言,竟嵌入《论语》《尚书》《礼记》《公羊传》等经典典故达六处,这种"以经注诗"的创作手法,在帝王诗中堪称绝无仅有。首联化用《论语·宪问》微生亩质问孔子的典故,既保持了原典的质疑语境,又通过"栖栖一代中"的转译,将孔子的历史困境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分子命运写照。颔联"宅即鲁王宫"的叙述,则巧妙融合孔安国《尚书序》与《汉书·鲁恭王传》的记载,在历史真实与文学想象之间构建出张力空间。诗中"鄹氏邑"与"鲁王宫"的空间并置,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政治地理学。"鄹氏邑"作为孔子出生地,象征着儒家思想的民间根基;"鲁王宫"作为帝王建筑,代表着国家权力的制度性存在。当玄宗指出"宅即鲁王宫"时,实则完成了从民间到官方的空间转换——儒家道统通过帝王祭祀获得国家认可,民间思想由此升华为国家意识形态。这种空间诗学的运用,展现了玄宗对政治与文化关系的深刻洞察。
作为盛唐五律的典范之作,本诗在声律运用上展现出独特的艺术创新。中二联"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严格遵循平仄对仗,但通过"犹/即""嗟/怨"等虚词的运用,打破了单纯形式主义的窠臼,使对仗在工整中见流动。特别是"否""穷"的押韵处理,既符合平水韵下平一东的韵部要求,又通过闭口音的运用,增强了诗歌的悲怆氛围。这种声律与情感的完美统一,展现了盛唐诗歌"声律与章法并重"的创作特征。
在唐前帝王诗中,祭孔主题多表现为对孔子神化的颂圣之作,如汉章帝《拜孔庙碑文》强调"天垂大象,圣者受命"。玄宗此诗则突破了这种单一维度,通过"栖栖一代中""伤麟怨道穷"等句,首次在帝王诗中呈现了孔子的凡人形象与悲剧命运。这种创作转向,既反映了盛唐时期"以人为本"的文化思潮,更揭示了玄宗对儒家思想"中庸之道"的深刻理解,真正的尊圣,不在于神化其形,而在于理解其神。作为帝王诗人,玄宗在本诗中罕见地展现了私人情感。当写到"叹凤嗟身否"时,那种对孔子"生不逢时"的同情,已超越了常规的祭孔礼仪,转化为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但这种私人情感始终与政治隐喻紧密交织:"两楹奠"的庄严场景,既是对孔子身后尊荣的想象,更是对自身统治合法性的确认。这种私人与公共、情感与政治的完美融合,开创了帝王诗学的新范式。
本诗对儒家经典的创造性重释,体现了盛唐时期"经学创新"的文化特征。如"伤麟怨道穷"一句,将《公羊传》中"麟出而死,吾道穷矣"的记载,转化为对儒家道统现实困境的深刻揭示。这种重释不是简单的文本引用,而是通过诗歌意象的再创造,使经典获得新的时代内涵。当玄宗将"麟"这一祥瑞意象与"道穷"这一悲剧结局并置时,实则完成了从经学到诗学的范式转换。
《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作为盛唐时期最具学术价值的帝王诗作,其意义已超越文学范畴,成为理解盛唐文化的重要窗口。在政治层面,它揭示了玄宗时期"尊儒以立政"的治国理念;在文化层面,它展现了盛唐时期"经学诗化"的创作趋势;在文学层面,它开创了帝王诗学"以典载情"的新传统。特别是诗中呈现的"圣王一体"政治理想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坚守,既是对儒家思想的深刻诠释,更是对盛唐文化"兼容并包"精神的诗意表达。
重读再评这首诗,能感受到玄宗作为盛世君主的政治智慧,能触摸到一个时代对文化理想的执着追求。这种追求,通过五言律诗的精致形式得以永恒定格,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以诗证史"的经典范例。正如诗尾"当与梦时同"的预言,当今天我们站在孔子像前举行祭典时,玄宗笔下的那个"栖栖一代中"的身影,依然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在于形式的模仿,而在于精神的共鸣。( 本诗评独家首发,选自史传统《再评唐诗三百首》第四辑:五言律诗。本书稿寻求合作出版商)
作者介绍:史传统,盘锦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杂志签约作家,著有《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再评唐诗三百首》《三十部文学名著最新解读》《我所知道的中国皇帝》《九州风物吟》《心湖涟语》等专著。作品散见《河南文学》《诗人》《岳阳文学》《燕州文学》以及人民网等各大网络媒体,先后发表文艺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