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子龙(连载一)
□聖言鋒語
第一部 龙出常山
第一章 常山少年
东汉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春天,来得犹犹豫豫。冀州常山国真定县郊外,冬日的寒意像跛脚的乞丐,迟迟不肯离去。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冷雨,官道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蓄着浑浊的水洼。道旁,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像枯瘦的手指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残留的水珠时不时沉重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匆匆行人的肩头,带来一阵冰凉的瑟缩。
十七岁的赵云牵着家里那匹毛色黯淡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朝着县城的方向走。马背上驮着几捆硝制好的兽皮和一些晒干的山货,沉甸甸的。这是他起早贪黑,在山里转悠了好些天的收获,指望着进城能换些米粮盐巴,贴补家用。他身形已近成年,肩膀宽阔,背脊挺直,眉眼清朗,透着一股子山野少年特有的英气。只是身上的粗布衣衫实在单薄,在这料峭春寒里显得有些可怜,手肘处还打着两块颜色不一的补丁,无声地诉说着家境的窘迫。
“让开!快让开!不长眼的东西!”
身后骤然响起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粗暴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碎了郊野的沉寂。赵云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三骑快马卷着泥点,风驰电掣般冲来。马上骑士衣着光鲜,神情倨傲,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路上的行人像受惊的羊群,纷纷惊慌失措地向道旁泥地里躲闪。一个提着野菜篮子的老妇人腿脚不便,慌乱中一个趔趄,“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篮子脱手,几根可怜的野菜滚落泥中。
冲在最前面的骑士非但不勒马减速,反而嫌恶地扬起马鞭,对着泥水中的老妇破口大骂:“老东西,找死吗?!挡爷爷的路!”眼看碗口大的马蹄就要踏在那瘦弱的身躯上。
电光石火间,赵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动了。他猛地松开老马的缰绳,脚下发力,泥水飞溅,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他敏捷地俯身,一手抄住老妇的胳膊,顺势向后一带,动作干净利落,快得让人眼花。那高扬的马蹄带着腥风,“呼”地一声,几乎是擦着他们扬起的衣角呼啸而过,泥点溅了赵云一身。
“哎哟……哎哟……多谢小哥,多谢小哥救命之恩……”老妇惊魂未定,浑身泥水,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感激。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捡那些散落在泥里的野菜。
赵云默默帮她拾起篮子,又将沾满污泥的野菜一根根捡起,放回篮中。他眉头微蹙,看着扬长而去的骑士背影,那马蹄溅起的泥点仿佛糊在了人心上,又冷又脏。“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横行霸道,视人命如草芥?”他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旁边一个挑着柴禾的老汉放下担子,重重叹了口气,皱纹里刻满了无奈:“还能是谁?县尉家的狗腿子呗!唉,如今这世道,当官的、有钱有势的,哪个还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当人看?只当是路边的野草,想踩就踩!”
人群渐渐聚拢,惊魂甫定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愤懑。有人压低声音,恨恨地说:“听说洛阳城里,那些没卵子的宦官把持着朝政,皇上就跟个聋子瞎子似的,只听他们的鬼话!”
“何止是京城!”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更深的绝望,“你看看咱们这地方官,横征暴敛,比山里的土匪还狠!去年大旱,颗粒无收,今年开春又闹蝗虫,啃光了刚冒头的苗子……这税赋却一分不减,这不是要逼死人吗?”说话的人指着道旁几处歪歪斜斜、茅草稀疏的残破茅屋,那是去年就被遗弃的,主人不知是逃荒了还是饿死了。
赵云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破败的屋舍,心头像压了块大石。他自己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兄长赵峻,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日夜操劳,打猎、种地,却像永远填不满一个无底的窟窿,艰难地维持着兄弟俩和后来嫂嫂侄儿那点微薄的生活。生活的重担压得兄长不到三十岁,背已经有些微驼了。
人群里,一个更神秘的声音几乎贴着耳朵响起,带着蛊惑:“听说……巨鹿那边,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在施符水治病,灵验得很!好多活不下去的人都去投奔了,有口饭吃……”
“快闭嘴!”旁边的人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扯他袖子,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不要命了!官府正到处抓太平道的人呢!说他们是妖人,要造反!这话可不敢乱说……”
赵云不再多听,只觉得心头那股郁气更重了。他默默牵起老马,继续往城里走。真定县的城墙不算高,青灰色的砖石有些斑驳。城门处,几个穿着破旧号衣的兵丁抱着长矛,懒洋洋地倚在门洞边,对进出的人爱答不理,只偶尔用贪婪的目光扫过看起来像有点油水的行囊。
城内的市集比往常冷清了许多。叫卖声有气无力,顾客也稀稀拉拉。赵云找了个靠墙的空地,铺开一块破布,将带来的狐皮、山货一一摆开。几张火狐皮油光水滑,品相极好,很快吸引了几位主顾。讨价还价一番,倒也顺利,卖了个不错的价钱。赵云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铜钱,心里盘算着能买多少米粮,给嫂子和年幼的侄儿买点什么东西。
正当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买米时,市集的另一端突然骚动起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抓住他!别让太平道妖人跑了!”
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市集勉强的平静。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惊叫着四散奔逃。
赵云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正凶狠地追赶着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汉子。那汉子显然受了伤,踉踉跄跄,慌不择路,撞翻了好几个卖菜卖鸡蛋的摊位,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蛋液横流。眼看官兵的刀尖就要戳到他的后背!
突然,一个只有六七岁、懵懂无知的小男孩,大概是和爹娘挤散了,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正好蹒跚着挡在了追兵狂奔的路上!为首的军官收势不及,狰狞的面孔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更多的是冷酷,那碗口大的马蹄眼看就要朝着幼小的身躯踏下!
又是一道身影闪过!
赵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身体的本能再次超越了一切。他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豹子,一把抱住吓傻了的孩子,就势向旁边泥泞的地面滚去。“砰!”两人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几乎同时,沉重的马蹄“咚”地一声,狠狠踏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地面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好身手!!”人群中爆发出几声迟来的喝彩,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军官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脸色铁青得像锅底,死死盯着从泥水里站起来的赵云,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你是何人?敢妨碍官差拿人!活腻歪了?!”
赵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下面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不卑不亢地对着军官抱拳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稳定:“在下真定赵云,方才情急之下出手救人,实属无奈。惊扰了将军公务,还望海涵。”
就这么一耽搁,那个被追的太平道众早已趁乱钻入混乱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军官的脸色由青转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但看着四周渐渐围拢、指指点点的百姓,他强压下怒火,知道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只得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带着兵士悻悻离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市集和惊魂未定的人群。
被救孩子的母亲哭喊着跑过来,千恩万谢地领走了孩子。赵云拍打着身上湿冷的泥污,准备离开。这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少年人,请留步。”
赵云回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虽朴素但浆洗得十分整洁。他手持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身形有些清瘦,但站得笔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着赵云。
“老先生有何指教?”赵云拱手问道,态度恭敬。
老者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透着温和:“老朽颜良,在城西设馆教几个蒙童糊口。方才见你身手不凡,更难得的是,在那种情形下,你有一颗侠义之心,不顾自身安危救人。在这世道,实属罕见。不知……可愿随老朽到寒舍一叙?”
赵云看着老者清澈坦荡的眼神,少年人的心性让他对这气度不凡的老人产生了好奇和好感,便点头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颜良的学馆设在城西一条幽静的小巷深处。小小的院落,几间瓦房,收拾得十分整洁。正堂上悬挂着一幅有些年头的孔子像,两旁简陋的书架上堆满了成捆的竹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旧木的气息。
“坐。”颜良示意赵云在堂下的席子上就坐,自己则走到一旁的小火炉边,用陶壶煮起水来。水汽氤氲,给清冷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观你年纪,应该也读过些书吧?”颜良一边摆弄茶具,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赵云如实回答:“家父在世时,曾做过几年县衙小吏,教过我几年书,认得字,读过《孝经》、《论语》。后来……家父过世,家道艰难,便与兄长以打猎种田为生,读书……也就渐渐放下了。”提起父亲,赵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颜良点点头,将一盏刚刚沏好的、散发着清香的茶水递给赵云:“识文断字,明事理,很好。那你……可知当今天下大势?”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考校眼前这个少年。
赵云捧着温热的陶盏,沉吟片刻,谨慎地说:“只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些。说朝廷里宦官专权,蒙蔽圣听。地方上官吏贪腐横行,层层盘剥,百姓生活艰难……就像今日街市所见。”
“不仅如此啊,子龙。”颜良面色凝重起来,声音低沉了许多,“天子……暗弱不明,外戚与宦官争权夺利,视朝堂为私斗之地。地方上,豪强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朝廷政令难出洛阳。去年那场席卷八州的黄巾之乱,虽被朝廷勉强平定,但天下已然大乱,根基已朽!如今西北边章、韩遂又起兵造反,各地盗匪蜂起,这煌煌大汉四百年的江山……”老人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千斤重石,压在了赵云心头。
“先生以为,这……该如何是好?”赵云忍不住追问,年轻的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渴望。
颜良凝视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缓缓说道:“乱世之中,往往英雄辈出。如今朝廷自顾不暇,下诏允许各州郡自行招募兵马,平定地方叛乱。这既是无奈之举,也是……有识之士的机会。许多胸怀大志之人,都在寻找值得效力的明主,欲在这乱世之中,做出一番事业,挽狂澜于既倒,或者……开创一片新天。”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赵云,“我观你骨骼清奇,身手敏捷,更难得的是有仁心侠骨,路见不平敢拔刀相助。这样的少年,若只埋没乡野,与草木同朽,岂不是暴殄天物?岂不可惜?”
赵云心中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他自幼跟着父亲学过一些粗浅的枪棒功夫,后来在山中打猎,又幸运地得到过一位落魄游侠的指点,练就了一身远超常人的本领。平日里看着乡亲们的苦难,他也常思考,自己这一身力气武艺,难道就只能用来打猎养家?难道就不能做点更大、更有意义的事?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同困在浅滩的蛟龙。
“先生……有何指教?”赵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身体微微前倾。
颜良看着他眼中燃起的火焰,缓缓道:“本郡太守近日正在推举贤才,欲组织一支义兵,投奔幽州公孙瓒将军。公孙伯圭将军的‘白马义从’名震北疆,抗击凶悍的乌桓异族,保境安民,深得人心,可谓当世英雄。你若有意,老朽可为你引荐,加入义兵,前往幽州效力。这或许……是一条出路。”
赵云的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热了几分。公孙瓒的名字他听说过!白马将军,威震塞北,确实是北地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这或许……真是一个机会!一个不再埋没乡野,一个能让自己这一身本领有用武之地的机会!一个能改变些什么的机会!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兄长赵峻!嫂嫂!还有那个蹒跚学步、总爱抱着他腿叫“叔父”的侄儿!他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就抛下他们。家,是责任。
“多谢先生美意!”赵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郑重地说,“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云需回去与家兄商议,方能决定。”
颜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头道:“不轻许诺,重亲情,知道权衡,很好!这才是成大事者的心性。你回去好生商量,若有意,三日后清晨,可来此处寻我。”
赵云告辞出来,只觉得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又仿佛重若千斤。他买了够吃一阵子的米粮和一些盐巴,又给侄儿买了块便宜的饴糖,快步往城外的赵家庄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在脸上,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也带着一丝未知的寒意。
赵家庄在真定城西几里外,几间低矮的茅草屋围成一个小院。院墙是土坯垒的,已经有些坍塌。院角的老槐树刚刚冒出一点嫩芽,在暮色中显得孤零零的。赵云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时,兄长赵峻正在院子里修补一把破旧的锄头。
“回来了?”赵峻抬起头,看到赵云背回沉甸甸的米袋,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又卖了皮子?眼瞅着就要入冬了,那几张好皮子该留着给自己做件袄子御寒才是!你这孩子……”
赵云把米袋放进屋里,语气轻松:“不打紧,我还年轻,扛冻。嫂子和侄儿身子弱,需要吃好点。”屋里传来嫂子哄孩子的声音和侄儿咿呀的学语。
赵峻看着弟弟挺拔的背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比赵云年长十岁,父母早逝,是他这个兄长又当爹又当妈,一手将弟弟拉扯大。如今自己成了家,有了妻儿,但对这个弟弟的关爱和操心,丝毫未减。他总觉得自己没能给弟弟更好的生活。
晚饭是简单的粟米粥和咸菜。昏黄的油灯下,赵云将今日遇到颜良以及公孙瓒招募义兵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峻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沉默了很久。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良久,他才放下碗,声音低沉而缓慢:“子龙啊……沙场凶险,刀枪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比不得在山里打猎,那是和畜生斗。战场上……那是要人命的地方!咱们家现在虽然清苦,但守着这点薄田,加上你打猎,总还能勉强糊口,安安稳稳。何苦……要去冒这个掉脑袋的风险?”他的眼中满是忧虑和不舍,像看着即将离巢的雏鸟。
赵云放下碗筷,坐直了身体,目光坦然地迎着兄长的注视:“兄长,您也看到了,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咱们真定还算好的,可别处呢?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路边饿死的尸骨都无人收殓!大丈夫生于世间,难道就只能顾着自己一家人的温饱,眼睁睁看着天下百姓受苦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力量,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赵峻从未见过的光芒,那光芒名为志向。
“颜先生说得对,乱世出英雄。我虽然不敢自称英雄,”赵云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但我有一身力气,会些武艺。如果能追随一位明主,为平定这乱世、保护黎民百姓尽一份力,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总好过……一辈子在这山沟里,碌碌无为!”
赵峻怔怔地看着弟弟,昏黄的灯光下,弟弟的眉眼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变得棱角分明。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小弟,已经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翅膀,想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哪怕那片天空布满了血与火的阴云。
屋子里只剩下灯花爆裂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赵峻看着弟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知道再多的担忧和不舍也留不住他了。他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也带着一丝释然和骄傲。
“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赵峻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弟弟的肩膀,又放了下来,“为兄……也不拦你了。只是……千万千万记住,沙场之上,刀剑无眼,那不是逞英雄的地方!定要万分小心……活着……活着回来。”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是!兄长放心!”赵云郑重地应下,声音有些发哽。他看到了兄长眼中强忍的泪光。
接下来的三天,赵云开始默默地准备行装。赵峻默默地翻出家里不多的积蓄,又咬牙卖了些存粮,东拼西凑,为弟弟添置了一副厚实的旧皮甲和一杆韧性十足的白蜡杆长枪。临行前夜,兄弟二人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就着一盏油灯,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到小时候的趣事,说到父母的早逝,说到生活的艰难,也说到对未来的渺茫期望。星光洒在两人身上,清冷而寂寥。
次日清晨,天还黑沉沉的,鸡才叫过头遍。赵云便起身了。他穿上那副略显沉重的皮甲,将长枪仔细地用粗布缠好,负在背上,最后轻轻走进里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了一眼熟睡中侄儿红扑扑的小脸。
赵峻早已等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些干粮,还有……这点钱,你路上用。”他把包裹塞进赵云手里,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干粮,恐怕还有家里最后的几个铜钱。
赵云接过包裹,喉头一阵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兄长……保重身体。等……等天下稍微平定些,我一定回来,与您团聚!”
赵峻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叮嘱:“活着……回来。”这四个字,包含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和期盼。
“嗯!”赵云重重点头,紧紧攥着包裹,转身大步向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看到兄长佝偻的身影,那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就会溃散。
城南门外,天色刚刚破晓,薄雾弥漫。百余名义兵已经集结完毕,大多是和赵云年纪相仿的青壮,个个神情肃穆,带着离乡背井的不安和对未来的茫然。颜良一身轻便的皮甲,精神矍铄地站在队伍前方,目光扫视着众人。
看到赵云大步流星地赶来,颜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亲自递过一面崭新的旗帜:“子龙,你身手最好,胆气也足,这旗,由你执掌前行!”
赵云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旗帜中央,一个浓墨重彩的“赵”字,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握紧旗杆,那粗糙的质感传递着沉甸甸的责任,然后翻身上马。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泼洒在广袤的冀州平原上,也照亮了赵云年轻而坚定的面庞。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真定县城那低矮的城墙轮廓,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亲人,有他十七年平静又困苦的生活。然后,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投向前方那延伸向未知远方的官道。路在脚下,也在未知的远方。
“出发!”颜良苍劲有力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赵云手执大旗,一马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百余名义无反顾的常山子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再也无法回到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面旗帜,卷入乱世的洪流。
风吹旗帜,猎猎作响,仿佛战鼓擂动。赵云的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望向那片传说中由白马将军守护的疆域。他不知道前途有何等艰险,不知道命运会将他带向何方。但他心中有一个信念,如同初升的朝阳般炽热:在这乱世之中,他绝不能碌碌无为!他要凭手中枪,护心中义!
马蹄声碎,踏碎了故乡的宁静。少年远行,奔向血与火的未知。常山赵子龙的故事,就从这泥泞的官道上,这猎猎的旌旗下,正式开始了。
第二章 白马疑主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的冬天,格外酷寒。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幽州辽阔而荒凉的大地,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赵云和真定义兵一行百余人,顶着这样的寒风,历经半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抵达了公孙瓒屯驻重兵的蓟城附近。
尚未接近那座巍峨的北方军事重镇,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常山老家的肃杀氛围。远远地,就听见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动着冻土,沉闷而有节奏,仿佛大地的心跳都变得紧张起来。
举目望去,只见旷野之上,一队骑兵正在操练。清一色的高大白马,骑士皆着亮银色的铠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他们背负长弓,腰挎环首刀,行动如一,冲锋、迂回、骑射,阵型变换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酷效率,气势确实惊人。
“看!”颜良指着那队骑兵,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自豪,仿佛那是他的骄傲,“那就是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公孙瓒将军就是凭着这支精锐铁骑,屡次大破凶悍的乌桓骑兵,保我大汉北疆安宁!”他的声音几乎要被风声和蹄声淹没,但那份激动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赵云凝神细看,心中确实被这严整的军容和磅礴的气势所震撼。这就是他向往的军中锐士,是他想象中能平定乱世的力量。然而,看着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何,他注意到那些骑兵在完成各种高难度战术动作时,脸上并没有什么激昂慷慨之色,眼神甚至有些空洞,更像是在执行一套重复了千百遍的冰冷程序,透着一股被严格约束下的麻木。这份严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入得军营,通报了姓名和来意后,守卫的兵士引他们前往中军大帐。一路行来,赵云默默观察。军营布置得极有章法,壕沟、鹿角、哨塔一应俱全,巡逻队交叉往复,戒备森严。但沿途遇到的士卒,虽然军容整齐,却大多面无表情,见到他们这一行新来者,眼神中也多是冷漠和审视,很少看到热情或好奇。整个大营,像一台精密却冰冷的机器,高效运转,却缺乏人情温度。
公孙瓒的帅帐高大宽敞,帐内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几个巨大的炭火盆烧得正旺,跳动的火焰带来灼人的热浪,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公孙瓒端坐在主位之上,年约四十,面庞瘦削,线条冷硬,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身着锦绣袍服,外罩一件精致的轻甲,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枭雄气度,不怒自威。
颜良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呈上常山郡守的荐书:“真定义兵一百二十七人,特来投奔将军,愿效犬马之劳!”声音在空旷的大帐里显得有些微弱。
公孙瓒接过荐书,目光却并未立刻落在竹简上,而是像打量货物般,在赵云等人身上一一扫过。那目光带着审视、估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让不少义兵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赵云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就是那个在真定市集,从马蹄下救人的少年?”公孙瓒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赵云心中微感诧异,没想到这件小事竟然传得这么快,连远在幽州的公孙瓒都知道了。他忙上前一步,依军礼抱拳,不卑不亢地回答:“在下赵云,字子龙。当日情急出手,实属本分,不足挂齿。”
公孙瓒瘦削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颜先生在信中,可是盛赞你身手不凡,更难得的是有仁心侠骨。嗯,我帐下正值用人之际,正需要这般人才。”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带着一丝试探,“听说,你们冀州人士,近来多去投奔袁本初(袁绍)。汝等何故舍近求远,来投奔于我?”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赵云。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带着猜忌。赵云心念电转,知道回答必须谨慎,但他不愿违心阿谀,便朗声答道:“如今天下汹汹,群雄并起,云等见识浅薄,未知孰是孰非。然久闻将军麾下‘白马义从’威震北疆,护境安民,北地百姓多有称颂。云只愿追随仁政之所在,故不远千里,特来相投!”他将“仁政之所在”几个字稍稍加重,既是真心话,也暗含一丝期望。
公孙瓒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温暖的帐中回荡,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好!好一个‘从仁政之所在’!说得好!既然如此,你等就先编入白马义从,归田豫校尉麾下听用。颜先生是读书人,就留在我帐中参赞军务吧。”
“谢将军!”众人齐声应道,心中一块石头暂时落地。
出得大帐,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将领已在外等候。他面容刚毅,肤色黝黑,眼神沉稳如山,正是公孙瓒麾下大将田豫。
“诸位既入我军,当严守军规。”田豫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公孙瓒的霸烈不同,是一种沉稳内敛的力量,“白马义从乃将军亲兵,令行禁止,须绝对服从号令。你等新来,无论是谁,都需从头练起,不得有误。”
“遵命!”众人凛然应诺。
接下来的日子,赵云等人开始了异常严格的军事训练。白马义从能名震天下,绝非幸致。骑术、射箭、冲锋、阵型变换,无不要求精准无误,配合默契到严苛的地步。训练艰苦异常,稍有差错,便是严厉的斥责甚至体罚。赵云武艺本就出众,根基扎实,悟性又高,很快便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无论是个人武技还是指挥小队协同,都表现得极为出色。
一日操练间隙,田豫特意叫住了满头大汗的赵云。“子龙,”他看着赵云手中那杆练习用的长枪,“观你的枪法,沉稳老辣,攻守兼备,绝非寻常猎户所能及。可是有名师指点?”
赵云对这位沉稳严厉却公正的校尉颇有好感,恭敬回答:“回校尉,家父曾任县尉,自幼传授过一些枪法基础。后来在山中打猎时,有幸得一位落魄的游侠前辈指点过几年,故而略通武艺。”
田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难怪。看你年纪虽轻,却已有大将之风。如今正是乱世,有你这般身手和心性,必有大用武之地。”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期许,“好好干,莫要辜负了你这身本事。”
“谢校尉教诲!”赵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田豫的认可,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这里的严苛是有价值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赵云逐渐察觉到一些令他不安的苗头。公孙瓒治军极严,这本是好事,但严苛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刑罚苛酷,稍有过失,动辄鞭挞,甚至斩首示众。军中将士表面敬畏,私下却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更令赵云不安的是,公孙瓒本人似乎变得越来越猜忌多疑,对部下,甚至对身边的将领,都缺乏足够的信任。
一日,营门外来了一小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约数十骑,个个面带疲惫,衣甲破旧,甚至带着伤。为首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不算高大,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度。他面容温和,双耳硕大垂肩,双手过长几乎过膝,眼神中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但那疲惫深处,却藏着一股坚毅和不屈的光彩。
“那是何人?”赵云低声问身旁一位较早入营的同袍。
那同袍瞥了一眼,低声道:“好像是平原相刘备刘玄德,自称是什么汉室宗亲,被曹操打败了,无处可去,跑来投奔咱们将军的。”
中军大帐内,公孙瓒接待了刘备,语气却并不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轻慢:“玄德不在平原做你的国相,何故跑到我这苦寒的幽州来?”
刘备虽然神色疲惫,衣衫褴褛,却依旧保持着气度,他拱手行礼,声音平和却清晰:“董卓乱政,诸侯并起,备兵力微薄,难以自立。久闻伯圭兄(公孙瓒字伯圭)在此威震北疆,特来相投,愿附骥尾,共扶汉室,匡扶天下。”
公孙瓒闻言,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话语尖刻:“共扶汉室?说得倒是好听。怕是在中原混不下去了,无处可去,才来投奔于我罢?”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紧张。
赵云当时正在帐外轮值守卫,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为刘备感到不平,同时也对公孙瓒的刻薄寡恩有了更直接的认识。同是汉臣,何至于如此羞辱?
出乎赵云意料的是,刘备并未动怒,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回应,那平静中蕴含着力量:“伯圭兄明鉴。备确实势单力薄,中原已无立锥之地。然此心天地可鉴,只为扶保汉室,拯救黎民。将军若肯收留,备愿为前锋,效死尽力,绝无二话。”
或许是刘备的坦诚和低姿态起了作用,公孙瓒面色稍霁,总算没有继续发难,安排刘备及其部下在营中一角驻扎,但供给显然并不优厚。
几日后,赵云被临时调派至刘备营区附近值守。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雪地染得一片橘红。他看见刘备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营外一处高坡上,望着遥远的中原方向出神,背影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韧。
“刘将军。”赵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行礼。他对这位身处逆境却依然气度不凡的皇叔,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敬意。
刘备回过神,见是赵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些许疲惫:“不必多礼。你是公孙将军帐下那位常山赵子龙吧?我听闻过你,身手不凡,更难得是仁心侠义。”
赵云微微躬身:“将军过奖了。云乃新兵,不敢当。”
夕阳的余晖中,二人并肩而立,一时无言。寒风吹过,卷起细碎的雪沫。刘备忽然问道,声音很平静:“子龙,你为何从军?”
赵云略作思索,将当日对公孙瓒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愿从仁政之所在,保境安民。”
刘备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很好的志向。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正需要有你这样志向的年轻人。”他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有着沉重的负担,“可惜啊,如今诸侯各怀心思,争权夺利者多,真正心系黎民百姓者,少之又少。”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赵云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这些日子,他亲眼所见,公孙瓒虽然能征善战,威震塞外,但治军严酷近乎残忍,对待部下和投奔者缺乏宽容,似乎更看重个人的权势和威严,对百姓真正的疾苦,似乎并不那么放在心上。这位刘皇叔的话语,深深触动了他。
“将军以为,”赵云忍不住追问,他想听听这个落魄皇叔的见解,“何为真正的仁政?”
刘备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村庄和百姓身上。他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仁政,不在于兵强马壮,不在于城池坚固,而在于使老者能安享晚年,朋友之间能以信义相交,年少者能得到关怀和成长。为政者,当以民为本,爱惜民力,如此,方能真正得到人心啊。”
这番话,如同清冽的泉水,流入赵云的心田。他想起公孙瓒平日的言行,与刘备此刻所言,相去何止千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感,在他心中滋生。
此后,赵云当值之时,只要有机会,便会与刘备交谈几句。他越发觉得,此人胸怀大志,仁德宽厚,待人真诚,虽暂时落魄,寄人篱下,却隐隐有龙蟠凤逸之姿,绝非池中之物。
一个月后,边境传来警讯,乌桓部族犯边劫掠。公孙瓒点兵出征,派刘备率其本部数十骑为前锋,自领大军随后策应。赵云所在的白马义从也随主力出征。
战斗很快爆发。刘备虽兵力单薄,却身先士卒,他身边两位结义兄弟——红面长须的关羽和黑脸虬髯的张飞,更是勇不可挡,左右护卫,如同刘备的两把利刃。然而乌桓骑兵众多,渐渐将刘备这支小部队包围起来。
赵云在主力军阵中,远远望见刘备军陷入重围,情势危急,不由得握紧了手中长枪。
“将军,刘玄德部被围,是否派兵增援?”田豫向公孙瓒请示。
公孙瓒端坐马上,冷眼旁观着远处的战况,片刻后,竟冷漠地说道:“不急。刘备不是自诩善战吗?且看他们能撑多久。”那语气,分明是要借乌桓之手,削弱刘备本就微薄的实力。
赵云闻言,心中顿时一寒,如坠冰窟。这岂是明主所为?
眼看刘备部即将全军覆没,赵云再也按捺不住,向田豫请命:“校尉!情势危急!请许我率一队人马,前去救援!”
田豫眉头紧锁,他何尝不想救,但军令如山:“未得将军将令,不可妄动!子龙,冷静!”
就在这时,被围的刘备军中,突然爆出一声如巨雷般的怒吼,那黑脸猛将张飞,如同狂暴的猛虎,直取乌桓主帅!与此同时,另一侧,关羽率残存的骑兵奋力突进,刀光如匹练,所向披靡!
赵云见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一夹马腹,挺枪跃出本阵,大喝一声:“白马义从,不怕死的,随我来!”
他平日训练时表现出众,又待人真诚,竟有十余骑下意识地跟随他冲了出去!
赵云一马当先,心如火烧,长枪如银龙出海,直插乌桓军侧翼!他所到之处,枪花点点,乌桓骑兵纷纷落马,竟被他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子龙!”刘备见到赵云,又惊又喜,脸上混着血水和汗水。
“将军快随我突围!”赵云大喊着,与关羽、张飞合力,向外冲杀。
在赵云和十余骑白马义从的接应下,刘备部终于从重围中杀出。此战虽胜,但刘备部下本就不多,此刻更是损失惨重,人人带伤。
回营之后,公孙瓒大怒,以赵云擅离职守、违抗军令为由,要依军法处置,甚至要斩首示众!
关键时刻,刘备挺身而出,挡在赵云身前:“伯圭兄息怒!子龙是为救我才违令出击,若要责罚,备愿一力承担,代他受罚!”
田豫也上前劝道:“将军,赵云虽违令,但救人有功,且杀敌无数,挫敌锐气,可将功折罪。念其初犯,饶他一命吧。”
公孙瓒眼神中的猜忌和怒火交织,死死盯着赵云,又看看刘备,最终才勉强压下火气,冷哼一声:“既然玄德和田校尉为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当晚,赵云忍着背部的剧痛巡营时,刘备特意来找他。
“今日多谢子龙舍命相救。”刘备郑重地向赵云行了一礼,语气真诚。
赵云连忙还礼,牵动伤口,咧了咧嘴:“云只是尽本分而已,实不忍见忠义之士遭难,更不忍见……见死不救。”他没有说出公孙瓒的名字,但彼此心照不宣。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营寨上,寒冷而清亮。二人沉默了片刻。刘备忽然压低声音,语气沉重而推心置腹:“公孙伯圭,性多猜忌,不能容人,苛酷寡恩,非明主也。纵有强兵,终难成大事。”
赵云心中一震,这正是他数月来最深切的感受!只是他从未敢宣之于口。
刘备凝视着赵云,目光真诚而灼热:“子龙有国士之才,勇武仁义,不应埋没于此。他日若有机会……”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期盼之意,已然明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二人默契地不再多言,但心中都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一种无声的约定,在月下悄然达成。
不久后,赵云接到一封从常山老家辗转送来的家书。信中言道兄长赵峻病重,望他速归。赵云心知这或许是颜良先生暗中安排,给他一个体面离开的理由。他便借此向公孙瓒请辞归乡。
公孙瓒竟爽快答应,几乎没有挽留,似乎早已想打发走这个与刘备走得太近、又不太“听话”的年轻人。
临行前,赵云特意去向刘备告别。
“云因兄病重,需归乡照料。今日特来向将军辞行。”赵云说道,心中充满不舍和遗憾。
刘备眼中闪过深深的惋惜,但他知道无法挽留,只是点头,重重拍了拍赵云的肩膀:“孝道为重,子龙……一路保重。”他握住赵云的手,低声地,几乎耳语般说道,“望日后……还有相见之日。天下虽大,相信你我必有重逢之时。”
赵云心中激荡,郑重回应:“云,终不背德也。”这句话,此刻有了全新的、沉重的分量。它不仅仅是不违背道德,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对心中明主的承诺。
次日清晨,赵云单人匹马,离开了蓟城大营。回头望去,公孙瓒的军旗在寒冷的北风中猎猎作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留恋。
这一年的从军经历,像一堂沉重而深刻的课,让他看清了许多事: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勇则勇矣,却并非真正的明主;乱世之中,仁德之心远比武力更为珍贵;而那个名叫刘备的落魄汉室宗亲,虽然此刻势单力薄,但其胸怀和仁德,或许才是真正值得追随的人。
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但赵云的心中,却比来时更加清晰,有了明确的方向。他抖擞缰绳,骏马扬蹄,向着南方,向着常山故土,疾驰而去。
前途依旧未卜,但他相信,只要坚守本心,秉持那份对“仁政”的追求,终有一天,他会找到真正的归宿,找到那个值得他效忠一生的明主。
第三章 邺城归心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的秋天,赵云回到了阔别近两年的常山国真定县赵家庄。
时节已是深秋,田野里一片收获后的萧瑟景象,枯黄的草叶在渐冷的风中摇曳。他推开那扇熟悉又略显破败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开始泛黄,不时有几片早凋的叶子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地,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
“子龙?”一个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紧接着,兄长赵峻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拐杖,快步走了出来。他的步履虽然仍有些蹒跚,但气色红润,眼神明亮,远比赵云想象中要好得多。
兄弟骤然相见,皆是又惊又喜。赵云急忙上前扶住兄长的胳膊,仔细打量着他,语气中满是困惑和庆幸:“兄长?你……你不是病重吗?这……怎么看起来……”
赵峻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定是你那嫂子!她写信时总是夸大其词,芝麻大点事都能说成天塌了。我前些时日不过是染了点风寒,咳嗽了几日,早就痊愈了。”他反过来仔细端详着弟弟,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赵云结实的臂膀,“你在外这一年多,倒是壮实了不少,也黑了,更像条汉子了!”
赵云心中顿时一片雪亮。那封说兄长病危、催他速归的家书,恐怕根本不是嫂子写的,或者至少是经过颜良先生授意甚至代笔的。这是颜先生给他的一个体面又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他能够从容地离开那个并非明主之选的公孙瓒。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颜良用心良苦的感激,也有对自身处境的了然。
当晚,兄弟二人围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就着几样简单的乡野小菜,秉烛长谈。赵云将北上投军的经历娓娓道来,说到幽州的苦寒,白马义从的严整,也说到公孙瓒表面威仪下的猜忌多疑和刻薄寡恩,更说到了那位寄人篱下、却处处透着仁德与宽厚的汉室宗亲刘备。
赵峻默默地听着,不时啜一口粗茶,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待赵云说完,他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此说来……这位刘玄德,倒像是位真正的仁德之人,值得追随的明主。”
赵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只可惜他如今势单力薄,无处立足,只能暂时依附于公孙瓒,受其钳制。我离开时,他仍在公孙瓒麾下,处境艰难。”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和牵挂。
此后数月,赵云安心在家帮衬兄长料理农活,耕种收割,一如从前。但他手中的那杆长枪却从未放下,每日清晨和黄昏,都会在院中勤练武艺,动作愈发沉稳凌厉,仿佛要将那段不太如意的军旅生涯所积郁的闷气,都化作枪尖的破风之声。乡里的青年们听说他曾在威名赫赫的白马义从效力,时常聚拢过来,带着敬畏和好奇向他请教武艺。赵云也从不藏私,总是倾囊相授,耐心指点。在这些年轻人崇拜的目光中,他偶尔会恍惚看到一年前那个满怀憧憬离开家乡的自己。
时间如村边的小溪,静静流淌,转眼已是兴平元年(公元194年)。这年春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炸雷,传到了真定这个相对闭塞的小地方:公孙瓒与实力急速膨胀的袁绍彻底反目,双方在界桥展开大战!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公孙瓒倚仗的王牌——白马义从,竟被袁绍麾下大将麴义以精心设计的战术击溃,损失惨重!
消息传来,赵云怔立良久。他想起那些训练有素却眼神麻木的白马骑兵,想起公孙瓒的骄横,心中五味杂陈。白马神话的破灭,似乎印证了他当初离开的正确。
又过了数月,更多零散的消息辗转传来,像零碎的拼图,逐渐勾勒出远方的轮廓:刘备已离开了公孙瓒,辗转前往徐州投奔了州牧陶谦。不久后,陶谦病故,临死前竟将徐州让给了刘备!然而好景不长,刚刚得到立足之地的刘备,很快又被如狼似虎的吕布偷袭,失了徐州,只得屈居于小沛一隅。
乱世纷争,诸侯割据,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早已变了形状。赵云时常在劳作之余,独自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官道延伸的方向出神。他不知道,那位曾与他月下交谈、让他心生敬重的刘皇叔,如今究竟身在何方?是否安好?那颗仁德之心,是否还在乱世的污泥中挣扎着,未曾熄灭?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夏。麦收刚过,天气炎热。赵云正在田间挥汗如雨地整理着土地,忽见一骑快马扬起尘土,驰入村中。马上的骑士穿着号衣,高声吆喝着:“袁大将军招募勇士,待遇从优!有愿从军者,明日到县衙报名!”
袁绍在界桥之战后声势更盛,如今已尽占冀州,成为北方最强大的诸侯。他的招募,对许多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当晚,几个平日里跟着赵云习武的乡中青年兴冲冲地来找他:“子龙兄!袁本初四世三公,名门望族,如今又势大,名震天下!现在招募勇士,正是我等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大好时机!你见过大世面,又在白马义从待过,带我们一起去投奔吧!”
然而,赵云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袁本初此人,外表宽厚,内里却猜忌忌刻,好谋略却缺乏决断,非真正明主之辈。诸位若信我,不必急于这一时。良禽择木而栖,择主之事,关乎一生,需谨慎。”
青年们见他如此决绝,大失所望,悻悻而去。赵峻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子龙,你话说得如此决绝,一点余地不留,不怕得罪了乡邻,日后惹来麻烦吗?”
赵云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坚定如铁:“经历了公孙瓒一事,我更深知选择追随何人之重要。这乱世中,一步踏错,或许就是万劫不复。宁可耐心等待真正的明主出现,也绝不能轻易投靠一个徒有虚名、并非真心为国的庸主!”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经过沉淀后的清醒和决绝。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秋。赵云已在家中度过了近四年的光阴。这四年间,他娶了同村一位贤惠的女子为妻,不久后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过着寻常百姓男耕女织、抚养妻小的平静生活。但在他内心深处,那份渴望追随明主、匡扶天下的抱负从未熄灭,如同灰烬下的火种,默默等待着重新燃起的时机。
一日,赵云正在院中指导几个乡中少年练习枪棒的基础动作,忽见村外的官道上烟尘扬起,一队约数十骑的人马经过。那些人身着精良的衣甲,旗帜鲜明,为首的将领气度不凡,显然并非寻常人物。
那队人马本已走过村口,忽然又折返回来。为首的将领勒住马,目光扫过村庄,最后落在了院内练武的赵云身上。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翻身下马,大步走近:“子龙?赵子龙!真是你?!”
赵云定睛一看,也是又惊又喜!来人竟是田豫!昔日公孙瓒麾下那位沉稳公正、对他多有赏识的校尉!
“田校尉!”赵云急忙迎上前去,拱手相见。故人重逢,在这偏远的乡野,自是感慨万千。
田豫已是袁绍麾下的将领,此番是奉命巡查地方。他打量着赵云,感慨道:“自蓟城一别,已近五年了!时光飞逝啊!听说你当年因兄长病重辞归,后来……唉,公孙将军与袁公相争,兵败身死,不提也罢。”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沧桑。
赵云关切地问道:“田校尉如今在袁公帐下,可知道……刘玄德将军近况如何?”这是他最牵挂的问题。
田豫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压低了声音:“刘玄德……如今就在邺城。”
“邺城?”赵云一怔,大感意外,“他不是在徐州……后来去了小沛吗?怎会……”
“徐州兵败后,他无处可去,势单力孤,只好来投奔袁公。”田豫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袁公表面以礼相待,安置在邺城,实则猜忌甚深,暗中监视甚严。玄德公如今……可谓是如履薄冰,处境艰难啊。”
赵云心中猛地一震,像被重锤击中。那位仁德之君,竟落魄至此?寄人篱下,甚至身陷囚笼般的险境?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担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送走田豫后,赵云彻夜难眠。刘备在邺城处境艰难的消息,像一团火在他心中燃烧,灼得他坐卧不安。辗转反侧间,当年月下的对话、那双充满真诚和坚毅的眼睛、那句“终不背德也”的承诺,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赵云便起身,对兄长赵峻沉声道:“兄长,我……欲往邺城一行。”
赵峻看着弟弟眼中布满的血丝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心中已然明了。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是为了……去见那位刘玄德?”
赵云重重地点头:“当年一别,我曾对他立下‘终不背德也’的誓言。如今他身处险境,我既已知晓,岂能坐视不理?我当往见之,纵不能改变什么,亦要尽一份心力,全了当初的诺言。”
赵峻深知弟弟秉性,知道他重诺如山,一旦决定,九牛难拉。他再次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弟弟安危的担忧,也有一丝无奈的理解:“去吧。大丈夫一诺千金,立于天地间,不可失信于人。只是……务必万事小心,那袁本初的地盘,龙潭虎穴一般……”
“我明白。”赵云郑重点头。
三日后,赵云告别妻儿,再次单人匹马,离开了家门,朝着北方袁绍的统治中心——邺城,疾驰而去。马蹄声碎,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邺城作为袁绍的治所,果然城高池深,气象非凡。城墙巍峨,门禁森严,城内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一派繁华喧嚣景象,远非真定小县可比。赵云入得城来,稍作打听,便得知了刘备的住处——位于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不大的宅院。门前只有两个老弱兵丁无精打采地守卫着,显得甚是冷清,与邺城的繁华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被软禁监视的压抑。
赵云通报姓名后,不多时,里面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刘备快步走出,见到赵云,又惊又喜,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情绪激动:“子龙!果然是你!昨日我还与云长、翼德说起你,感叹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不想今日竟得天遂人愿!”
赵云见刘备面容比几年前憔悴了许多,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色,但那双眼睛依然温和而坚定,那份气度仍在。他心中不禁一酸,拱手行礼:“云闻知将军在此,特来拜见!”
入得院内,关羽、张飞闻声而出。关羽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抚着长髯,丹凤眼中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一别五年,子龙风采更胜往昔。”张飞则大步上前,声如洪钟,用力拍着赵云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俺老张没看错你!还记得当年你带着白马义从来救咱们!够胆色!是条好汉!”
故人重逢,在这压抑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珍贵,小小的院落里一时充满了难得的欢喜之气。刘备设下简单的酒宴为赵云接风,虽无珍馐美味,但情谊真挚。
席间,赵云方知刘备处境确实如田豫所言,异常艰难。袁绍表面以礼相待,供给不缺,实则形同软禁,宅院四周布满了眼线,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
“袁本初疑我暗通曹操,或是担心我收揽人心,故而不肯放我离去,亦不肯予我实权。”刘备苦笑着,笑容中带着无尽的涩意,“如今确是寄人篱下,动弹不得,如笼中鸟,网中鱼。”
酒过三巡,刘备忽然屏退左右侍从,只留下关羽、张飞和赵云三人。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人凝重的面色。
“子龙此来,”刘备目光如炬,看向赵云,语气深沉,“恐怕不只是为了探望故人吧?”
赵云放下酒杯,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云此来,是想问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在公孙瓒营中,月下之别时所言?”
刘备微微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自然记得。我说公孙伯圭非是明主,而你答我……‘终不背德也’。”
“正是此言。”赵云直视着刘备,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今云想再问将军:历经这许多磨难,漂泊辗转,可还持当年之志?可还愿行仁政、安黎民,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刘备肃然起敬,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赵云,郑重无比地说道:“备虽不才,此志,终身不改,天地可鉴!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饿殍遍野,备每思之,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只恨力薄德鲜,不能速平乱世,解民倒悬!此心此志,从未有变!”
赵云离席,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在地:“若将军此志不改,云愿追随将军,尽此绵薄之力,虽万死而不辞!”
刘备急忙上前,亲手将赵云扶起,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子龙请起!我得子龙,如困鱼得水,涸苗得雨!只是……”他面现难色,喜悦中掺杂着沉重的忧虑,“我如今自身难保,困于此地,你随我在此,恐遭牵连,受我拖累……”
赵云毫不犹豫,语气坚定如铁:“云既来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追随将军,共此艰难,是云之幸!”
自此,赵云便留在了刘备这处冷清的宅院中,名为宾客,实为最核心的护卫和倚仗。袁绍得知后,并未阻拦,或许在他眼中,刘备多一个门客无足轻重,或许他正想看看刘备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赵云很快便敏锐地察觉到宅院外常有形迹可疑之人窥探,他不动声色地告知刘备。刘备却只是淡然一笑,仿佛早已习惯:“既来之,则安之。我等但行心事,无愧即可。”
一日,赵云偶遇仍在袁绍麾下任职的田豫。田豫私下告知他一个紧急消息:袁绍欲派刘备率少量兵马,前往汝南一带讨伐一股流寇。明为委以重任,实则是想借流寇之手,行借刀杀人之计!
赵云心中一凛,急忙返回宅中,将此事告知刘备:“此去必然凶险异常,将军不可不防!”
刘备听完,沉吟片刻,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猛地一亮,闪过一丝决断和希望:“危中有机!祸兮福之所倚!这或许……正是我等脱身的良机!”
他压低声音,对赵云道:“袁本初只给我老弱残兵,粮草必然也不足,意在让我战死沙场,或兵败而归好治罪。但我可借此机会,远离邺城牢笼,跳出他的掌控!届时,或可另图发展!”
赵云立即明白,这是绝境中唯一的一线生机:“云愿为将军效命!可趁此机会,暗中联络旧部,招募忠勇之士,秘密扩充实力,以为外援!”
刘备紧紧握住赵云的手,眼中既有期盼也有深深的担忧:“此事……千难万险!若被袁绍察觉,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赵云慨然道:“但有一线希望,云万死不辞!必为将军办妥此事!”
接下来的日子,赵云以访友、游历为名,频繁出入邺城。他凭借当年在冀州从军时积累下的人脉和声望,凭借着对刘备仁德之名的宣扬,开始极其隐秘地联络散落各地的刘备旧部,秘密招募那些对袁绍统治不满、心向汉室或渴望明主的忠勇之士。
这项工作犹如在刀尖上跳舞,极其危险。有一次,赵云刚与几名愿意投效的士卒在城外密林会面完毕,就敏锐地发现被袁绍的密探跟踪了。他不动声色,策马绕道城西喧闹的市场,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几经辗转,又穿行了几条狭窄曲折的巷弄,方才凭借高超的反跟踪技巧和对地形的熟悉,甩掉了那条讨厌的“尾巴”。
另一次,他正在城外一个小村庄里,与十余名新募的士卒交代后续联络方式,突然一队袁绍的巡哨骑兵路过村口。赵云急中生智,让众人立刻散开,假装在田间劳作,他自己则迅速披上一件老乡的破旧外衣,拿起一把锄头,扮作监工模样,大声呵斥着“偷懒的佃户”,方才险险地蒙混过关。
一个月后,通过种种艰难险阻,赵云已秘密招募了二百余人。他将这些人化整为零,分散安置在邺城周边的几个可靠村庄中,由精心挑选的、绝对忠诚的低级军官统领,约定好暗号和联络方式,只等刘备大军开拔,便可伺机而动。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春,刘备奉命率三千老弱兵马,离开邺城,前往汝南。临行前夜,赵云将一份写满人名、住址和联络方式的绢布名单,悄悄塞入刘备手中:“现有可恃之兵二百三十七人,皆忠勇可用之士,分散在邺城西南三个村落。将军出发后,可派人以征兵助战为名,将他们收编入伍。”
刘备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名单,手微微颤抖。这不仅仅是一份名单,这是在绝境中点燃的希望之火,是赵云冒着杀身之祸为他争取来的宝贵力量!“子龙……这……让我如何……”他一时语塞,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赵云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此乃云之本分。将军保重,云在军中静候。”
次日,刘备大军开拔,旌旗招展,离开了压抑的邺城。赵云作为帐下将校,骑马随行在侧。出城三十里后,刘备按赵云所指,立刻派关羽、张飞各率一小队亲信心腹,分头快马加鞭前往那几个村落。
不到一日功夫,关羽、张飞便各自带着百余名精神抖擞、虽然装备简陋但眼神坚定的青壮归来。这些新兵见到刘备,纷纷行礼,眼中充满了敬仰和愿意效死的决心。他们早已从赵云处得知刘备的仁德,此刻投效,皆是真心。
刘备军中顿时多了近三百生力军,虽然数量不多,但带来的士气鼓舞却是巨大的!军队的萎靡之气为之一扫!
当晚扎营后,刘备特召赵云入中军大帐,屏退左右,竟对着赵云,深深施了一礼:“子龙真国士也!忠义智勇,冠绝三军!若非你暗中谋划,冒险奔走,备此次出征,无异于羊入虎口,必是凶多吉少!此恩此情,备没齿难忘!”
赵云急忙侧身避让,扶住刘备:“将军万万不可!折煞赵云了!此乃云应为之事,何足挂齿!能助将军脱离困局,云心中之喜,远胜于己!”
刘备紧紧握住赵云的手,眼中有热泪滚动:“今日方知‘得道多助’之真义!备虽暂困浅滩,然有子龙、云长、翼德及诸位义士同心辅佐,终有腾跃之日!届时,必不负子龙今日雪中送炭之情!”
营帐外,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二人坚定而充满希望的面容。尽管前路依然遍布荆棘,强敌环伺,但一种全新的、紧密的命运联结,已然牢不可破地建立起来。
赵云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命运已与这位仁德之主紧紧相连,休戚与共。前途依然艰险莫测,但这一次,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他找到了值得效忠一生的明主,找到了一条虽然艰难却无比正确的道路!
夜色深沉,赵云按剑而立,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望向南方广阔的天地。乱世漫漫,烽火连天,但他心中已有明灯指引,再无迷茫。
“终不背德也。”他轻声自语,这句话如今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和无比确切的归属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