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迷恋深秋
今又白露。总有那句“今又白露节,月是故乡明”萦绕于怀。于是,想象中的故乡还有那小院的景致骤然浮动。
晨光漫过老墙时,先染亮瓦檐上的霜色,再让垂落的露滴显形——那露不是圆的,是被风揉过的扁珠,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三两点凉,指尖沾到,竟能觉出老墙潮气的清苦。桂树就立在墙根,花瓣沾着露,捏在手里是沁凉的软,凑近时,香气先漫过鼻尖,再绕着喉间转,混着墙缝里蟋蟀的声儿——那声沉得像含了露,每一声都裹着老墙的潮气,恰应“白露降,寒蝉鸣”的古语。往事便随这露气浮上来,分不清是桂香醉了人,还是回忆里的秋太暖。
老院的桂树,总在白露这天把枝桠压得低低的。奶奶摘花时,指尖绕着细枝转,金蕊落在她蓝布衫的衣襟上,她也不拂,只垂着眼吟“此花开尽更无花”,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叶上的露。有些花瓣飘进石缝,嵌在青苔里;有些则落进爷爷未封的米酒坛,浮在酒面上,像撒了把碎金。灶间的糯米糕香正浓,蒸屉冒的白汽裹着桂香飘出来,混着爷爷在院里念“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爽朗——那笑声撞在桂树上,震得露滴又落了几颗,是秋最直白的甜。院外河岸的芦花早白了头,风一吹,芦花带着露飘进来,栖在坛口的布巾上,积得多了,竟像为秋覆了层薄雪。
田埂上的稻茬还带着白日的暖,露水珠凝在断茬尖上,太阳一照,就成了撒在田垄上的碎金,风一吹,便滚进土缝里。爷爷蹲在埂上卷烟,指节上的老茧蹭着烟纸,卷纸在手里转两圈,烟丝就齐整了。他念“无边落木萧萧下”时,烟丝从指缝漏了两粒,落在稻茬上,惊得稻草人头顶的草帽晃了晃,帽檐上的狗尾草籽簌簌滚下来,钻进爷爷的布鞋缝。去年挂在柿树上的旧灯笼还在,红布被风吹得褪了色,“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秋意,早被秋风揉碎,化作灯笼下的橙红柿子——那柿子裹着晶亮的糖霜,指尖一捻便化出清甜的雾,舔一口,竟比桂露还甘。旁人说“冷露无声湿桂花”,可这秋里,最湿人心的,原是柿子上的糖霜。
封坛那日,梧桐叶旋着落进酒窖,叶面上的露珠还没干,落在青石地上,洇出浅褐色的痕,像谁用墨笔点的小痣。奶奶正往坛里埋酒曲,手指沾着曲粉,忽然抬头道“银烛秋光冷画屏”,声音里带了点哑——她说年少时总不解,秋光怎么会冷,直到后来见爷爷鬓角的霜,比月下的瓦还凉。我踮着脚往坛里看,桂瓣沉在酒底,像杜牧停在山径的马车,载着暮色轻轻晃,露气也跟着沉下去,成了秋酿最清冽的底味。
重阳后开坛时,爷爷用木勺舀酒,几片枯桂叶随酒流出来,飘在碗里,像杜甫“万里悲秋”的叹。可酒一入口,甜意先漫上来,桂蜜裹着“空山新雨后”的清,后味又带了“夜深篱落一灯明”的暖——这才懂,古人说的秋凉,原是没尝过奶奶灶膛里的糯米香,没摸过爷爷铜壶上的温度,没闻过白露未散时,桂香混着酒香的气。
又拿出昨夜整理旧物,从樟木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爷爷用《夜书所见》诗笺包的柿饼。诗笺的边角泛着黄,纸缝里还卡着半粒桂籽,“萧萧落叶送寒声”的“寒”字,被岁月浸得有些模糊,指尖拂过“江上秋风动客情”,竟像触到了当年爷爷包柿饼时的指温——他总爱用指腹把纸边压平,怕柿饼的糖霜粘在纸上。轻轻一抖诗笺,桂屑落在掌心,凑近一嗅,二十年前的秋光忽然就漫了过来。正怔着,窗光忽然暗下去,像被谁笼了层红纱,檐下的灯也跟着黯了。推窗时,晚风裹着桂香扑在脸上,抬头便见血月悬在墨色的天上。
那月初时是橘红,像坛口刚晕开的酒痕,慢慢浸成温润的赤玉,光落在青石板上,不是冷的,是温的,像爷爷当年温酒时壶底的光。石板上没有冷霜,是泛红的薄雾,绕着桂树的枝桠转,桂枝便成了绣在红绸上的暗纹,叶脉看得清清楚楚,叶上的露像碎钻,沾着月光闪。老柿树的枝干是褐红的,挂着的柿子像小红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光落在地上,成了细碎的红斑。
不远处的石阶旁,还有未烬的纸钱,被风卷着飘起来,沾着血月的红光,像奶奶当年摘桂时,从篮底漏下的金蕊——一片一片,飘得比云慢,又比思念快。指尖想去碰,灰一触就散了,余烟混着桂香,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眼前的烟火,还是心里念着的先人。再抬头看血月,忽然觉得像爷爷温酒时,铜壶里泛起的酒花,暖得能浸进心里。这才想起,中元刚过。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此刻你们是不是也在看这轮月?是不是也闻着桂香,想起了当年的秋?
忽然就懂了这三时巧遇的深意:白露藏着时光的凉,中元存着思念的暖,血月则是秋酿开坛时,那抹最艳的红。它们把刘禹锡“晴空一鹤”的豪情、杜甫“万里悲秋”的沉郁、李清照“帘卷西风”的清瘦,还有爷爷的酒、奶奶的花、先人的念,都揉在一起,酿进了时光的坛里。就像奶奶常说的“秋不亏人”,诗里的凋零、节令的思念,终会在某个霜晨,化作舌尖的回甘——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红时”的甜。
桂香又漫进窗来。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温酒,炉火舔着铜壶的底,光映着血月,把《秋夕》里的萤火,都煮成了坛底的月光。原来白露的露、中元的泪、血月的红,从来都不孤单——秋早把它们揉进了酒里,给思念添了味,给岁月加了甘。年复一年,在人间的烟火里,酿成新的甜,新的牵挂。
酒温好了,倒在碗里,桂香飘起来,落在月光里。我对着血月举杯,像当年对着爷爷举杯那样。风又吹过桂树,叶上的露滴下来,落在碗里,漾开一圈圈的光——那是秋在说,别怕思念,它早被酿成了甜。
2025.9.8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