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东元
第一次真切触摸中元节,是在我十二岁的暑假。那年我染了“打摆子”的病,恶寒发烧反复袭来,人在病中最易牵念亲人 ——妈妈已离开三年,我望着窗外的树影,突然格外想念周庄的外公外婆。周庄是妈妈的故乡,离县城十多公里,早饭后趁体温还平稳,我跟奶奶打了招呼,背着书包就踏上了路。
两个多小时的徒步,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昏,直到看见外婆家那扇熟悉的木门,我才松了口气。外婆打开门见是我,眼眶瞬间红了,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泪水落在我肩头——她大抵是看见我,就想起了早逝的女儿。外公默默递来一杯凉开水,声音带着哽咽:“二十几里路,累坏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是被道教称作“中元节”、佛教唤作“盂兰盆节” 的日子,民间更习惯叫它“鬼节”“七月半”,也是与除夕、清明节、重阳节并列的传统四大祭祀节日之一。
外公家的堂屋分两间,客厅正墙挂着一幅“祖先”的长轴画,下方条几上整齐摆着两对木牌位,刻着外公祖父母与父母亲的名讳,中间的香炉因年月久了,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这场景让我忽然懂了,为何这天外公外婆的神情格外庄重—— 中元节本就带着祭祖与感恩的双重功能,孝文化是它的精神内核,是中国人对逝去亲人表达思念的特殊日子。
外公先是对着牌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嘴里念着祈福的话,而后点上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间,一股清雅的香气漫开来。外婆端来四样菜:红烧肉、清蒸鸡、糖醋鱼,还有一碗青菜豆腐,都是祖先爱吃的家常味。外公在桌前摆上瓦盆,又在地上铺了小凉席,让我和舅舅跪下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祖先保佑,合家平安。”
长大后,我才从书里知道:中元节的根脉藏着儒、释、道三家的影子——节俗始于儒家的秋尝祭祀,道教称这天是地官赦罪之日,要祭地官定人间善恶,佛教则受儒家影响设盂兰盆会,超度历代先祖。而道教作为本土宗教,受宗法教义影响“重孝道”,才让这样的祭祖仪式在民间扎了根,像外公这样的普通人,或许说不出深层的文化渊源,却用一辈辈传下的仪式,守着对祖先的敬意。
纸钱快烧尽时,外公取来小酒杯,倒上自家酿的山芋干酒 “山干冲”,一连敬了四杯。敬完酒,他又从每样菜里夹出几块放进瓦盆,轻声说:“祖先尝尝,都是家里的菜。” 等瓦盆里的纸钱燃成灰烬,一大家子磕完头,外公才撤下供品。我们这才摆上桌椅,热热闹闹吃起午饭。那顿饭的滋味,我记了大半辈子。
光阴一晃六十年过去,外公外婆早已作古,我也从懵懂少年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这六十年里,我经历了小学毕业、“文革”动荡、上山下乡、十年农村生活、回城后又打拼了三十五个春秋、退休后还接着干了八年,却再也没像十二岁那年,完整参加过一次中元节祭祖。但我从没忘过这个日子——哪怕没有仪式,每到农历七月十四或十五,我总会朝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念着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妈妈的名字,有时手边没有酒菜,就倒一杯清茶,轻轻洒向远方。
在南方施工时,有一次应邀参加过中元节放河灯,还有放天灯。河灯都是莲花灯,天灯状似灯笼,两者相同之处是都是用纸做的,内置烛光。不同之处是莲花灯放在水里,天灯放飞到天空。那种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公园小湖里,放满了莲花灯,一片烛光,随着水波荡漾。放在天上的,随着热空气的膨胀,灯笼越飞越高。仿佛满天星斗。不管是莲花灯,还是天灯,放灯人都会在灯里写上对故去的亲人的思念,和对明天美好的向往。那天晚上,我放了两盏河灯,两盏天灯。写上了自己的念想和祝愿。
我知道,这样的念想不止我有。在汉字文化圈的诸国,在海外的华人社区,七月十四/十五祭祖的习俗,一直悄悄延续着。我们守着的不只是个人的回忆,更是一份能代代相传的文化根脉。
今年的中元节快到了,孩子们说都要回家来。我想着,要把十二岁那年在周庄的经历,把外公教我的那些仪式,把中元节里藏着的故事,好好讲给他们听。或许他们一开始不懂,但总会慢慢明白:这个节日不是迷信,是我们对亲人的念想,是刻在骨子里的孝,是该一代代传下去的温暖。
有诗为证:
七月盂兰风渐凉,青烟三缕绕高堂。
焚香暗合千年俗,纸帛轻飘万里长。
四盏琼浆酬祖德,一盘白菜保安康。
沧桑六秩初心在,故事新编世泽芳。
作者简介:
方东元,1954年出生于江苏沭阳。笔名:在海一方。
高级工程师;毕业于南师大中文专业;工商管理硕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