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权力之路,始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的诞生,成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的登基,终于嘉庆四年(1799年)的驾崩。这条跨越八十八年的人生轨迹,不仅是一部个人奋斗史,更是一部清代皇权集中与制度演变的微观史。从储位博弈中的隐忍布局,到制度创新中的权力收束,再到权力交接时的精妙设计,乾隆以儒家圣君的姿态,完成了对绝对皇权的重构,却也在盛世的帷幕下埋下了制度僵化的种子。
储位博弈:从“九子夺嫡”阴影中破局
编纂《乐善堂文集》:以儒家圣君形象破解信任危机。康熙朝的“九子夺嫡”是清代历史上最惨烈的储位争夺战。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太子胤礽首次被废,引发诸皇子结党营私,甚至出现“八爷党”与“四爷党”的公开对立。这场长达十余年的内耗,不仅消耗了康熙晚年的精力,更让皇权陷入“合法性危机”,皇子们的争斗暴露了宗室对皇位的觊觎,也动摇了臣民对皇权稳定性的信任。
雍正即位后,为巩固统治,创设“秘密立储”制度,将传位诏书藏于“正大光明”匾后;通过《大义觉迷录》等文献,试图澄清自己“篡位”的谣言。然而,这些举措仅解决了程序合法性,却未彻底消除臣民对皇室争斗的恐惧。乾隆作为雍正第四子,自幼目睹父辈的残酷博弈,深知储位之争的破坏力。他选择了一条更隐蔽却更有效的路径:通过文化塑造,将自己包装成儒家理想中的“圣君”,从而消解臣民对皇位更迭的焦虑。
《乐善堂文集》的编纂,是这一战略的核心环节。乾隆自幼熟读经史,尤好《论语》《孟子》,其诗文常以“仁政”“民本”为主题。雍正八年(1730年),他命人编纂《乐善堂文集》,收录自己从十三岁至二十二岁的诗文、奏疏与学术著作。这部文集的特殊性在于:它不仅是个人文学成果的展示,更是一部精心设计的政治宣言。
内容设计:以“仁”为核心,强化儒家形象。文集开篇即引用《论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将个人志向与儒家道统绑定。在《敬天法祖论》中,他强调“帝王之治,必本于天”,将皇权与天命结合;在《宽严相济论》中,他提出“治天下当以宽为本,而以严济之”,既回应了康熙“宽仁”的治国风格,又为雍正的“严猛”政策辩护,巧妙调和了祖孙两代的政治遗产。
传播策略:通过赐书拉拢士人,构建舆论场。乾隆即位前,将《乐善堂文集》大量赐予朝臣与地方大员,甚至要求部分官员撰写读后感。这种“文化示好”迅速拉近了他与士人群体的距离。例如,翰林院编修陈宏谋在奏疏中称赞文集“体备经史,心存苍生”,暗示乾隆具备“圣君”潜质。通过这种软性渗透,乾隆在储位竞争中占据了道德高地。
效果评估:成功破解“九子夺嫡”信任危机。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雍正驾崩,乾隆即位。与康熙朝的混乱不同,朝臣对乾隆的继位几乎无异议。这既得益于“秘密立储”的程序保障,更源于《乐善堂文集》提前塑造的“圣君”形象。正如史学家孟森所言:“高宗(乾隆)之立,未闻有争,以其早著《乐善堂集》,示人以学,士大夫已先入为主矣。”
铲除鄂尔泰、张廷玉党争:即位后的权力清洗。乾隆即位时,虽已通过文化策略赢得士人支持,但朝堂仍存在两大隐患:以鄂尔泰为首的“满洲新贵”与以张廷玉为首的“汉臣集团”。这两股势力在雍正朝已形成对峙,若不及时遏制,可能重演“九子夺嫡”式的党争
鄂尔泰集团:满洲新贵的代表。鄂尔泰是雍正朝重臣,曾任云贵总督,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巩固了西南边疆。他因功升任保和殿大学士,兼领兵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布满洲贵族。乾隆即位后,鄂尔泰以“顾命大臣”自居,试图延续雍正朝的权力格局。
张廷玉集团:汉臣势力的核心。张廷玉是康熙、雍正两朝元老,主持修订《圣祖实录》《世宗实录》,并任军机大臣、吏部尚书。他深谙官场规则,通过“科举同年”“师生门生”等关系网,构建了庞大的汉臣联盟。雍正曾赐张廷玉“配享太庙”的殊荣,使其成为汉臣中的精神领袖。
乾隆的清洗策略:分而治之,逐个击破。第一步:表面尊崇,暗中分化。乾隆即位初期,对鄂、张二人均给予极高礼遇。他命鄂尔泰继续留任军机处,张廷玉则负责修订《清高宗实录》。同时,乾隆通过提拔讷亲、傅恒等年轻满臣,稀释鄂尔泰的权力;又以“汉臣需历练”为由,将张廷玉的部分职务转交汉臣新秀如汪由敦,逐步削弱其影响力。
第二步:制造矛盾,借题发挥。乾隆六年(1741年),御史仲永檀参奏张廷玉“泄露机密”,虽查无实据,但乾隆借此警告张廷玉“宜谨言慎行”。与此同时,鄂尔泰因“门生胡琨贪污案”被牵连,乾隆虽未深究,却公开表示“大臣当以身作则”。这些事件使鄂、张二人逐渐意识到乾隆的威慑,开始互相攻讦。
第三步:彻底清算,树立权威。乾隆十年(1745年),鄂尔泰病逝,乾隆以“结党营私”为由,将其牌位移出贤良祠(清代表彰功臣的祠堂),并惩处其子鄂容安。张廷玉则因“配享太庙”问题与乾隆产生冲突——乾隆十年,张廷玉请求致仕,乾隆允准,但拒绝其配享太庙的请求。张廷玉竟派门生代为谢恩,引发乾隆震怒,最终被夺爵抄家。至此,两大党争集团被彻底瓦解。
清洗的政治意义:为皇权集中扫清障碍。通过铲除鄂、张党争,乾隆实现了两个目标:一是消除满汉对立,构建以自己为核心的权力中枢;二是向朝臣展示“皇权不可挑战”的信号,为后续制度创新奠定基础。正如乾隆在《御制文集》中所言:“帝王之治,首在去私。”这场清洗,本质是乾隆对皇权绝对性的重新确认。
制度创新:从情报网到权力显微镜
密折制度升级:康熙的情报网如何成为乾隆的权力显微镜。密折制度始于康熙朝,最初是皇帝为获取地方动态而设立的秘密渠道。康熙允许部分亲信大臣直接上奏密折,内容涉及民生、官员劣迹甚至皇子动向。这一制度帮助康熙打破了“六部—督抚”的常规信息传递链,实现了对地方的控制。然而,康熙的密折制度仍存在局限性:密折上奏者多为满洲贵族或心腹汉臣,范围有限;密折内容多聚焦具体事件,缺乏系统性分析。
乾隆对密折制度的三大升级。扩大上奏范围:从“精英”到“中层”。乾隆即位后,将密折上奏权下放至更多中低级官员,包括知府、道员甚至部分知县。据《清史稿·职官志》记载,乾隆朝密折上奏者达千余人,是康熙朝的三倍。这一举措使皇帝能直接掌握地方基层动态,例如某县发生饥荒,知县可通过密折直接奏报,无需经过督抚层层转呈。
规范密折内容:从“事件”到“分析”。乾隆要求密折不仅报告事件,还需附上奏折者的分析。例如,某地发生民变,密折需说明起因、参与人数、地方官应对措施,并预测后续影响。这种“事件+分析”的模式,使密折从单纯的情报工具转变为决策依据。乾隆曾批示:“密折之要,在察实情、明利害。”
建立反馈机制:从“单向”到“互动”。康熙的密折多为“一次性”奏报,乾隆则要求部分密折需“跟踪反馈”。例如,若某折报告某地河道隐患,乾隆可能批示:“着巡抚派员详查,三日内复奏。”这种互动模式,使皇帝能实时监控地方事务的处理进度,进一步压缩了官僚系统的自主空间。
密折制度的政治效应:皇权对官僚系统的全面渗透。通过密折升级,乾隆将皇帝的“耳目”延伸至帝国每个角落。官僚系统逐渐形成“对上负责”的思维。地方官的政绩评价不再取决于上级督抚,而直接取决于皇帝通过密折获得的印象。这种变化强化了皇权的绝对性,却也导致官僚系统趋于保守,因官员为避免密折“告状”,往往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机处绝对化:废除“议政王大臣会议”与皇权集权。军机处创设于雍正七年(1729年),最初是为处理西北军务而设的临时机构。雍正十年(1732年),军机处正式成为常设机构,负责起草诏令、参与决策。然而,雍正朝的军机处仍与“议政王大臣会议”(清代早期由满洲贵族组成的决策机构)并存,皇权尚未完全集中。
乾隆的集权步骤:从“共治”到“独裁”。第一步: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乾隆即位后,逐步减少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事范围。例如,原本需会议讨论的“边疆用兵”“重大人事任免”等事项,逐渐改由军机处单独处理。乾隆二年(1737年),乾隆下令:“议政王大臣会议,今后仅议‘祖宗旧制’相关事宜,其余事务概由军机处承办。”这一规定实际剥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决策权。
第二步:提升军机处的地位。乾隆通过扩大军机处成员范围、提高其品级,强化其权威。军机大臣原为兼职,乾隆将其改为专职,并规定必须由一品大员担任。同时,乾隆允许军机大臣直接进入养心殿,与皇帝面议机要,这种“密议”模式使军机处成为皇帝的“私人智囊团”。
第三步:废除议政王大臣会议。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乾隆正式下诏废除议政王大臣会议,其职能完全由军机处承接。至此,清代前期“满洲贵族共治”的格局被彻底打破,皇权达到前所未有的集中。
军机处绝对化的影响:效率与专制的双重性。军机处的集权,使乾隆能直接掌控帝国每个角落的决策。例如,乾隆三十年(1765年),云南巡抚刘藻因谎报军情被乾隆通过军机处密查,仅用半月即被革职查办。这种高效源于皇权对官僚系统的绝对控制,却也导致制度僵化,所有决策均依赖皇帝一人,一旦皇帝能力不足或决策失误,整个帝国将陷入危机。
权力交接:退位背后的政治算计
乾隆六十年退位:规避“康熙六十一年魔咒”与维系“十全老人”形象。乾隆六十年(1795年)九月,八十五岁的乾隆在圆明园召见皇子、皇孙与军机大臣,宣布次年正月初一退位,传位予皇十五子颙琰(嘉庆帝)。这一决定看似突然,实则蕴含深刻的政治动机。
规避“康熙六十一年魔咒”。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是清代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乾隆早年曾立誓:“若天眷佑,在位六十年,即当归政。”这一誓言既是对祖父的尊重,也暗含对“超长统治”可能引发危机的警惕。清代史学家赵翼曾分析:“高宗(乾隆)以六十年为限,实恐步圣祖(康熙)后尘,致后世诟病。”通过主动退位,乾隆避免了超越康熙的道德风险,也向臣民展示了“不贪恋权位”的姿态。
维系“十全老人”形象。乾隆晚年自诩“十全老人”,将平定准噶尔、大小金川等十次战役列为不世之功。然而,这些“武功”背后是财政的濒临崩溃与民生的困苦。乾隆六十年,白莲教起义已在陕甘地区萌芽,若继续在位,可能面临“盛世崩塌”的指责。退位后,乾隆以“太上皇”身份继续掌控朝局,既能享受“十全老人”的历史评价,又能将治理危机转嫁给嘉庆,可谓一举两得。
太上皇训政三年:对嘉庆朝的政治影响。乾隆退位后,并未真正放弃权力。他通过“训政”制度,继续主导帝国决策,直至嘉庆四年(1799年)驾崩。这一时期的政治格局,被称为“二元君主制”——表面上是嘉庆帝执政,实则乾隆通过军机处与密折系统,牢牢掌控实权。
训政的具体形式:从“日常政务”到“人事任免”。乾隆规定,嘉庆每日清晨需至养心殿请安,奏事均需“恭聆上谕”。所有重要诏令,均由乾隆口述,嘉庆记录后以“皇考敕旨”名义发布。例如,嘉庆元年(1796年),湖北白莲教起义爆发,乾隆直接任命和珅为钦差大臣前往镇压,嘉庆仅能附和。在人事任免上,乾隆更是一手遮天,他通过密折系统监控官员表现,直接决定升迁贬谪,嘉庆甚至不知部分官员的调动原因。
训政的政治影响:嘉庆的“傀儡”处境与官僚系统的分裂。嘉庆即位初期,朝臣普遍将注意力集中于乾隆,而非新帝。例如,军机大臣们每日先至养心殿向乾隆汇报,再至嘉庆处复述,形成“两宫议政”的荒诞局面。这种分裂使嘉庆难以建立自己的权力班底,只能依赖乾隆留下的旧臣如和珅。直至乾隆驾崩后,嘉庆才通过惩处和珅,逐步巩固统治。
训政的深层逻辑:乾隆对权力的终极执着。乾隆的训政,本质是对“失控”的恐惧。他晚年目睹法国大革命爆发、美国独立,深知外部世界剧变可能冲击清王朝。通过训政,他试图确保帝国按自己的意志运行,哪怕退位后仍不放手。这种执着,既体现了帝王对权力的天然渴望,也暴露了专制制度下“人亡政息”的必然困境。
乾隆从皇孙到太上皇的蜕变,是一部关于权力集中与制度演变的教科书。他通过文化策略破解储位危机,以制度创新强化皇权,又用退位与训政完成权力交接的“软着陆”。然而,这种对权力的绝对掌控,埋下了清代衰落的种子,官僚系统趋于保守,制度僵化难以应对外部挑战,最终在鸦片战争的炮火中崩塌。乾隆的故事告诉后世:权力的登顶或许需要智慧与手腕,但权力的维系,终究离不开对时代变化的敏锐感知。当帝王沉迷于“圣君”形象与绝对控制时,帝国的危机,或许已悄然降临。(本书寻求出版合作商)
作者简介:史传统,诗人、评论家,中国国际教育学院(集团)文学院副院长,中国财经杂志社评论专家委员会执行主席、高级评论员,人民网人民智作认证创作者。著有评论专著《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20万字)、评论集《再评唐诗三百首》(60万字),诗集《九州风物吟》,散文集《山河绮梦》、《心湖涟语》。发布各种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