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建德:浅论《西厢记》古典爱情三座里程碑
——从元稹《莺莺传》到董解元、王实甫《西厢记》改编韵意
元稹的《莺莺传》作为唐传奇的经典之作,以其独特的叙事和人物塑造奠定了“西厢”故事的基础。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与王实甫《西厢记》在继承《莺莺传》核心情节的基础上,从主题思想、人物形象、艺术形式等多维度进行改编,韵意发生显著转变。本文通过对比分析三部作品,探究改编过程中韵意的演变轨迹,揭示不同时代背景下文人审美取向与社会文化心理的变迁,深化对“西厢”系列作品文学价值的认知。
“西厢”故事自唐代诞生以来,历经千年流传,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极具生命力的叙事母题之一。元稹的《莺莺传》以自传性的笔触,讲述了张生和崔莺莺短暂相恋后又相弃的爱情悲剧,其“始乱终弃”的结局与“忍情”的说教,在后世引发诸多争议。到了金代,董解元以诸宫调的形式对该故事进行重构,创作《西厢记诸宫调》(简称“董西厢”),将悲剧结局改为团圆结局,人物形象也更为丰满。元代王实甫在“董西厢”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写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简称“王西厢”),以精妙的戏曲结构和优美的语言,将“西厢”故事推向艺术巅峰。
“韵意”涵盖作品的情感韵味、思想意蕴、审美情趣等多个层面,是作品文学价值的集中体现。从《莺莺传》到“董西厢”再到“王西厢”,并非简单的情节复刻,而是一次次深刻的韵意重塑。探究这一改编过程中的韵意演变,不仅能厘清“西厢”故事的发展脉络,更能挖掘不同时代文学创作的精神内核,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一是主题思想:从“忍情”悲剧到“至情”颂歌
《莺莺传》:“忍情”外衣下的功利与遗憾
《莺莺传》的主题思想历来存在争议,核心焦点在于张生“忍情”说的真实性。故事中,张生与莺莺相恋时,曾深陷情感之中,“始乱之,终弃之”的结局,张生以“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为由,将莺莺视为“尤物”,称自己“忍情”是为了避免被“妖”,实则暗含强烈的功利色彩。
唐代科举制度下,文人的仕途与婚姻紧密相连,张生作为追求功名的士人,莺莺无显赫家世可依托,这段感情自然成为其仕途的“绊脚石”。他的“忍情”,本质上是对现实利益的妥协。但作品中也潜藏着遗憾与矛盾,如张生后来“亦有所悔”,对莺莺的思念“至今常形于梦寐”,这种复杂的情感使得“忍情”主题并非全然冰冷,而是带有一丝人性的温度,只是在封建仕途观念的压制下,最终走向悲剧,主题韵意充满无奈与功利的冲突。
“董西厢”:突破礼教束缚的“有情终成眷属”
董解元生活的金代,民族融合加剧,传统礼教受到一定冲击,市民文化逐渐兴起。“董西厢”彻底颠覆了《莺莺传》的“忍情”主题,将核心思想转变为对真挚爱情的追求与肯定,首次明确提出“有情终成眷属”的理念。
作品中,张生不再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而是为了爱情不惜放弃功名的痴情郎;莺莺也不再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弱女子,敢于主动反抗母亲的包办婚姻。面对崔母以“门当户对”为由的阻挠,张生、莺莺联合红娘,共同与封建礼教对抗。董解元通过重构情节,如增加“白马解围”“长亭送别”等场景,强化了爱情的坚定与执着,将“西厢”故事从个人悲剧升华为群体对自由爱情的抗争,主题韵意充满积极的反抗精神与对圆满爱情的向往。
“王西厢”:“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至情”升华
王实甫在“董西厢”的基础上,进一步将爱情主题推向“至情”的高度。“王西厢”结尾“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唱词,不仅是对张生、莺莺爱情圆满的祝福,更将个体的爱情追求扩展到普世层面,成为对人类真挚情感的颂歌。
作品中,爱情不再受门第、功名的束缚,张生为莺莺“滞留蒲东”,放弃进京赶考;莺莺为爱情“违背母命”,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王实甫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如莺莺“闹简”“赖简”时的羞涩与不安,张生“害相思”时的痴情与痛苦,展现出爱情的纯粹与美好。这种“至情”思想,既体现了元代市民阶层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也蕴含着对封建礼教的深刻批判,主题韵意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二是人物形象:从单薄原型到立体典型
崔莺莺:从被动哀怨到主动抗争
《莺莺传》中的莺莺,是传统封建女性的典型代表,性格内敛、被动。初见张生时,“垂鬟接黛,双脸销红”,尽显娇羞;与张生相恋后,虽有“明月三五夜”的大胆传书,但在被抛弃后,只能“怨其薄情”,默默接受命运,“已而终不乐”,人物形象单薄,缺乏主动性,更多是作为张生“忍情”的衬托,韵意偏向哀怨与柔弱。
“董西厢”中的莺莺,开始展现出反抗意识。面对母亲的悔婚,她不再一味顺从,而是与张生、红娘密谋,“背母私期”;在张生被迫离京时,她“泪眼盈盈”,却仍鼓励张生“早早登科,休要迟滞”,既体现出对爱情的坚守,也暗含对未来的期许,人物性格逐渐丰满,但反抗仍带有一定的被动性,多在红娘的推动下行动。
“王西厢”中的莺莺,成为完全主动的抗争者。她的情感变化层次分明,从最初对爱情的懵懂羞涩,到“闹简”时的故作矜持,再到“赖简”后的坦诚勇敢,最终敢于直面母亲的责难,坚定地表达对爱情的追求。如“拷红”一折中,当崔母质问时,莺莺不再退缩,而是默认与张生的感情,迫使崔母接受现实。王实甫通过丰富的情节与细节,塑造出一个既温柔多情又勇敢坚定的立体女性形象,韵意充满独立与鲜活的生命力。
张生:从负心士人到痴情才子
《莺莺传》的张生,是唐代士人功利性的缩影。他对莺莺的感情,始于“见其绰约,若不胜其体”的外貌吸引,相恋时虽有真情,却在功名面前选择放弃,“忍情”的说辞难以掩盖其负心本质,人物形象带有明显的道德缺陷,韵意偏向虚伪与功利。
“董西厢”的张生,转变为痴情专一的形象。他初见莺莺便“忘餐废寝”,为了接近莺莺,“便乔妆为儒士,迤逦近西厢”;在得知崔母悔婚后,“烦恼转增,相思又甚”,甚至“拔剑欲自刎”,对爱情的执着远超《莺莺传》。但此时的张生,仍带有一些迂腐之气,如在“白马解围”后,对崔母的悔婚缺乏有效的反抗手段,多依赖红娘的帮助,人物形象虽有改善,但不够成熟。
“王西厢”的张生,成为集痴情与才华于一身的理想才子。他不仅文采出众,“白马解围”时展现出的智慧与勇气,更让人物形象熠熠生辉。面对爱情,他毫无功利之心,“想着他昨夜诗,依前韵,酬和一篇”,以诗传情,纯粹而热烈;在与崔母的对抗中,他不再被动,而是积极寻求解决办法,如主动进京赶考,以功名作为争取爱情的筹码。张生的形象彻底摆脱了《莺莺传》的负心阴影,成为深受读者喜爱的痴情才子典型,韵意充满真诚与魅力。
红娘:从次要配角到核心推手
《莺莺传》中的红娘,只是崔莺莺身边一个普通的侍女,作用仅限于传递消息,“红娘持笺授张”,缺乏独立的性格与行动,几乎没有存在感,韵意微弱。
“董西厢”中的红娘,开始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角色。她看穿张生、莺莺的心意后,主动为二人牵线搭桥,“我与你做个撮合山”,在崔母悔婚后,更是直言劝谏,“夫人休闪了手,且息怒,听红娘说”,展现出机智勇敢的一面。但此时的红娘,仍未脱离“侍女”的身份局限,行动多是为了为主子服务,人物形象的独立性不足。
“王西厢”的红娘,实现了质的飞跃,成为作品的核心人物之一。她聪明伶俐、敢作敢为,不仅主动撮合张生和莺莺,更在“拷红”一折中,以“夫人你息怒,听红娘说”开篇,条理清晰地反驳崔母的责难,将责任推向崔母的“失信”,最终迫使崔母同意二人的婚事。红娘的形象不再依附于主子,而是具有独立的思想与人格,成为反抗封建礼教的民间代表,韵意充满灵动与果敢的光芒。
三是艺术形式:从传奇短篇到戏曲经典
《莺莺传》:唐传奇的简约之韵
《莺莺传》作为唐传奇的代表作,篇幅较短,叙事简洁明快。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以时间为线索,串联起张生和莺莺相识、相恋、相弃的全过程,情节集中,没有过多的枝节描写。
语言上,兼具文言的典雅与叙事的生动,如描写莺莺的外貌“肌肤莹洁,绰约有绝代之色”,简洁而传神;传递情感时,“泪痕在竹,怨声在木”,以含蓄的笔法营造出哀怨的氛围。这种简约的艺术形式,使得作品重点突出,能快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但也限制了人物形象的深入刻画与情感的细腻表达,韵意偏向凝练与含蓄。
“董西厢”:诸宫调的铺陈之美
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采用诸宫调这一新兴的艺术形式,为“西厢”故事注入新的活力。诸宫调结合了诗歌与音乐,以不同的宫调套曲演唱,篇幅大幅增加,能够容纳更丰富的情节与内容。
“董西厢”在叙事上更加铺陈细致,如“佛殿相逢”一节,不仅描写了张生、莺莺的初次见面,还详细刻画了周围环境、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及其他僧人的反应,使场景更加生动立体;“长亭送别”中,通过对秋景的细致描绘,“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烘托出离别的伤感氛围。语言上,融合了文言与口语,既有诗歌的韵律美,又有民间语言的生动性,韵意充满浓郁的音乐性与叙事的丰富性。
“王西厢”:元杂剧的精妙之境
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元杂剧的形式,将“西厢”故事的艺术价值发挥到极致。突破了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常规结构,采用五本二十一折的宏大篇幅,能够更全面地展现故事的发展与人物的成长。
在戏曲结构上,“王西厢”情节跌宕起伏,矛盾冲突层层递进,从“佛殿相逢”的一见钟情,到“隔墙花影动”的传情达意,再到“拷红”的正面交锋,最后到“衣锦还乡”的圆满结局,每一幕都紧扣读者的心弦。语言艺术更是堪称典范,既有“碧云天,黄花地”这样优美典雅的唱词,又有“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没掂三”这样生动活泼的宾白,雅俗共赏。同时,通过唱词与宾白的结合,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如莺莺“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的唱词,将其思念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王西厢”以精妙的戏曲结构与卓越的语言艺术,成为中国古典戏曲的巅峰之作,韵意达到完美的境界。
四是韵意演变的原因探析
社会文化背景的变迁
唐代处于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科举制度成熟,士人的仕途与门第紧密相关,功利主义思想盛行,《莺莺传》中张生的“忍情”与功利选择,正是当时士人阶层价值观的反映。同时,唐代社会虽相对开放,但封建礼教仍对女性束缚较深,莺莺的被动与哀怨,体现了当时女性的社会地位。
金代是民族融合的时期,女真族的文化与汉族文化相互碰撞,传统礼教受到冲击,市民文化开始兴起,人们对自由爱情的渴望逐渐增强,这为“董西厢”颠覆悲剧结局、塑造反抗形象提供了社会基础。
元代社会阶级矛盾尖锐,汉族文人地位低下,科举制度长期废止,文人失去了传统的仕途出路,转而将情感寄托于文学创作。同时,元代市民文化高度繁荣,戏曲成为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人们追求个性解放、反抗封建压迫的愿望强烈,“王西厢”的“至情”思想与民主意识,正是元代社会文化心理的集中体现。
文学形式发展的推动
唐传奇作为早期的叙事文学形式,篇幅有限,艺术手法不够成熟,主要以短小精悍的故事展现社会风貌与人物情感,难以进行深入的人物刻画与情节铺陈,这使得《莺莺传》的韵意相对单一、含蓄。
诸宫调的出现,打破了唐传奇的叙事局限,其结合诗歌与音乐的特点,能够通过多宫调、多曲牌的演唱,丰富叙事内容,增强情感表达,为“董西厢”铺陈情节、塑造人物提供了可能,推动韵意向丰富性与音乐性转变。
元杂剧在诸宫调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具有更完善的戏曲结构、更丰富的表现手法,能够通过唱、念、做、打等多种形式,全方位展现故事与人物,语言上雅俗共赏,受众广泛。“王西厢”充分利用元杂剧的优势,深入挖掘人物内心,强化矛盾冲突,使得韵意更加深刻、立体,达到艺术的巅峰。
创作者审美取向的差异
元稹作为唐代文人,深受儒家思想与功利主义价值观的影响,其创作《莺莺传》,既有对个人情感经历的记录,也暗含对仕途选择的辩护,审美取向偏向于对现实功利的反映与含蓄情感的表达,因此作品韵意带有无奈与功利的色彩。
董解元作为民间艺人,其创作更多面向市民阶层,审美取向注重故事的趣味性与情感的共鸣,追求圆满的结局与强烈的戏剧冲突,因此“董西厢”的韵意充满反抗精神与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王实甫虽为文人,但长期生活在民间,深受市民文化的熏陶,其审美取向融合了文人的典雅与民间的通俗,既注重语言的艺术美,又重视情感的真挚与思想的深度,追求“至情”的境界与普世的价值,因此“王西厢”的韵意既深刻又富有感染力,成为传世经典。
从元稹《莺莺传》到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再到王实甫《西厢记》,“西厢”故事历经两次重要改编,韵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主题思想上,从“忍情”的悲剧转变为“至情”的颂歌,展现出对爱情从功利妥协到执着追求再到普世赞美的升华;人物形象上,从单薄的原型发展为立体的典型,崔莺莺、张生、红娘等角色逐渐摆脱原有局限,成为具有独立思想与人格的鲜活形象;艺术形式上,从唐传奇的简约含蓄,到诸宫调的铺陈丰富,再到元杂剧的精妙完美,不断突破创新,为韵意的表达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
这种韵意的演变,并非偶然,而是社会文化背景变迁、文学形式发展与创作者审美取向差异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不仅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社会风貌与文人心理,更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不断追求进步、走向成熟的发展轨迹。“西厢”系列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年,经久不衰,正是因为其韵意不断贴合时代需求,满足了人们对美好爱情与自由精神的永恒追求。深入研究这一改编过程中的韵意演变,对于我们理解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规律、挖掘作品的深层文化内涵,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者简介:《西厢记》研究、再创作、国内外传播学者,中国山西省永济市普救寺景区文化顾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