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人间情
文瑞/文
傍晚时分,我沿着黄浦区中华路缓步而行。梧桐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路灯尚未亮起,暮色将街道染成灰蓝色。刚拐进小区附近的人行道,便看见前方路中央蹲着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面前燃着一簇小火,黄纸在火中慢悠悠地卷曲、融化,火苗温顺地贴着地面,扑闪扑闪地。
行人轻手轻脚地绕道而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纸灰被晚风托起,在空中打着旋儿。火光映照着她枯瘦的手,手腕上的镯子闪着温润的光。她从兜里摸出一方裹着物什的绢帕,抵近鼻尖嗅了嗅,随后用手抹了一下眼角。这一刻忽然让人懂得,这哪里是在烧纸,分明是借着火苗,与见不着的人说体己话呢。
我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上海难得见着这情景。触景生情,我在离老太太不远的一侧伫足。只见老太太从绢帕里取出两块酥皮点心。她将点心仔细摆在火堆旁,指尖触到纸灰时微微一顿,吴侬软语随风飘来:“姆妈,侬从前总讲乔家栅的蝴蝶酥最酥,今朝我又带了两块……”
这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母亲离开已有六年了。二十年前在江西老家,她特意跑到南门口东阳山市场,给我买回两叠手绢,米白与浅蓝交替叠着,说是我过敏性鼻炎用得着,手绢比纸巾软和。后来我退休来上海,这些手绢一直跟着我,每日仍在用着。每次触到那软和的布料,我都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递来时的温度。
老太太从布包里摸出一张旧照片,借着火光端详。照片上穿旗袍的女子站在外滩栏杆旁,眉眼弯成新月。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照片边缘,声音愈发轻柔:“姆妈,那年中元节,侬讲要带我去吃生煎,结果临时要帮邻舍照看小囡……”我的眼眶忽然发热,想起在江西老家时,每逢中元,母亲总会烧几好菜,焚纸时总要念叨:“你爸最爱吃我做的鱼,还有仔姜炒仔鸭”。那时只道是寻常事,直到失去后才明白,无论是江西赣州的院落,还是上海黄浦的人行道,这一簇烛火里寄托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的,都是想着见不着的人,念着没说完的话。
老太太将照片仔细收进布包,缓缓起身。“走了啊,姆妈,明年再来看侬。”她轻声说着,转身走向弄堂深处。旁边经过的祖孙俩,小男孩仰头问:“爷爷,那个奶奶是不是想妈妈了?”老人摸摸孙子的头:“是呀,就像爷爷想爷爷的妈妈一样。”
夜深人静时,我从裤袋里取出手绢端洋。棉布经过岁月洗礼愈发柔软,如同某些情感,历久弥新。忽然了悟:无论在他乡还是故乡,无论过去多少年,对亲人的牵挂从来都不会改变。一块蝴蝶酥,抑或一方旧手绢,或是一句未说完的话……在中元节的夜里,借着一点烛火,就能让思念抵达想要去的地方。
窗外月华如水。我忽然想给在老家的二姐打个电话,请她代我告诉母亲:“妈,您寄的手绢我还在用,依然是那么软和。”是啊,这人间的思念从来不分地域,只要心里还记得,那点温情就永远不会熄灭。
烛火摇曳中,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那些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联结。这或许就是中国人特有的浪漫——相信一缕青烟可上达天听,一点火光能照亮阴阳两界,而亲情,从来不怕路远。
2025.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