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阳农民李宝智
(学写小小说)
天还没亮透,李大山已经蹲在地头了。他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开,凑到鼻尖闻了闻。露水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这是他一闻就安心的味道。
"大山,又来看你的宝贝土了?"路过的村支书打趣道。
李大山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土就是咱农民的命根子嘛。"
这话不假。1962年生人的李大山,打从会走路就在土里打滚。小时候跟着大人下地,大人们在前面割麦子,他就在后头拾麦穗。七岁上小学,教室是村里的破庙,石板当桌,膝盖当椅。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不是回家写作业,是拎起筐子去拾粪、割草、捡柴火。
李大山记得最清楚的,是1975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初中毕业,他被推荐上了高中。临走前夜,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宿旱烟,天蒙蒙亮时,把烟锅子往鞋底上一磕:"去吧,咱老李家祖坟上还没冒过青烟呢。"
高中三年,李大山啃窝头就咸菜,夜里点煤油灯读书。1977年冬天,消息传来:恢复高考了。整个县城都沸腾了,李大山更是拼了命地复习。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他以几分之差落榜了。
回到村里那天,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犁杖往他肩上一放:"土里刨食,不丢人。"
这一刨,就是十年。起初在大队医疗室帮忙,每天给人抓药打针,闲下来就望着远处的庄稼地发呆。前途?他不敢想。村里和他一样的回乡青年,有的认命娶妻生子,有的整天喝酒打牌混日子。
转折发生在1985年那个多雨的春天。他看到一则消息,农村青年也能上电大。李大山报了名,选择了农技专业。别人笑他:"种地还要上学?老祖宗传下来的不够你用?"
电大的课程不轻松。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就着昏黄的灯泡读书。妻子埋怨他不顾家,村里人说他瞎折腾。最难的时候,他一个人蹲在玉米地里,对着庄稼自言自语:"你们说,我这么较劲图个啥?"
玉米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回应他的问话。
三十多年一晃而过。当年的电大同学,有的当了官,有的下了海,只有李大山还守着这片黄土地。但他守得不一样——他琢磨出六项发明专利,项项都和土地有关:省水的滴灌装置、防虫的生态制剂、改良盐碱地的特殊肥料……
最让他自豪的是"草木共生"技术。他发现田边的杂草不是敌人,而是朋友——某些杂草能帮庄稼防虫,某些能改良土壤。他花了整整八年时间,摸索出二十多种作物与杂草的共生模式。论文写了三十多篇,寄出去却石沉大海。
不是技术不好。县农业局的技术员老周私下告诉他:"大山啊,你这研究确实有价值,可是朝中无人,谁给你推广?"老周劝他走走关系,送送礼。李大山摇摇头,继续埋头他的试验。
有人笑他傻,有人说他迂。他只在日记里写:"未借青云力,自攀雪山头。"
2018年春天,邻村种粮大户老赵找上门来。原来老赵的五十亩麦子得了怪病,叶子发黄,穗子干瘪。县里来的技术员看了直摇头,说没救了。
李大山蹲在地里看了半晌,抓起一把土闻了闻,又拔起几棵病株仔细端详。"没事,"他拍拍手上的土,"这是土壤里的微生物失衡了。用我的草木共生法,能救。"
老赵将信将疑,但死马当活马医,让李大山试试。李大山调配了特殊的草木灰,又让老赵在地边种上特定的杂草。一个月后,麦子竟然真的返青了。
消息传开,附近几个村的农民都来找他。李大山来者不拒,把自己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出去。有人问他:"你不怕别人学了去,抢了你的饭碗?"
他笑道:"土地养活了咱们,咱们也得对得起土地。"
这年秋天,老赵带着几个农户敲锣打鼓送来一面锦旗:"土专家,真功夫"。大红锦旗在李大山家土墙上显得格外醒目。
但他那些发明专利,依然在抽屉里睡着。申报项目时,人家问:"有背景吗?有门路吗?"他摇头,对方也就摇摇头。
晚饭后,他照例坐在灯下写日记。这是坚持了四十多年的习惯,无论多累从不间断。今天他写得特别慢,一笔一画仿佛在雕刻时光。
写到最后,他添上一首新作:
"红尘赐我三尺锋,饮罢策马天涯纵。世人皆道前程断,我视天堑作平川。"
妻子进来催他睡觉,瞥见纸上的字,嗔怪道:"又写这些没用的,能当饭吃?"
李大山笑了:"比饭还香呢。"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山又蹲在了地头。太阳刚从东山露出半个脸,霞光洒在露珠上,折射出七彩光芒。他深吸一口气,那是混合着泥土、庄稼和晨露的味道——他一闻就安心的味道。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新的一天开始了。李大山站起身,拍拍裤腿上的土。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很稳,一步一步踩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
他想起昨夜写下的最后两句诗:"若得东风再相送,直扶大鹏九重天。"
东风会不会来,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脚下的土地还在,只要还能听见泥土的声音,他的路就还在延伸。
就像他常说的那样:"庄稼人嘛,就是要把根扎进土里。扎得越深,长得越高。"
霞光越来越亮,把他整个儿裹在里面。从后面看过去,他好像不是走在田埂上,而是踏着一道金光前行。
前方,麦浪正翻涌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