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渊蜮同舟 & 第八章 曙色如刃
药力在体内化开,如同冰河与熔岩诡异交融。那固本培元的汤药带来一丝暖意,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而潜藏其间的阴寒秘药则如无形锁链,缠绕在刚刚开始试图复苏的内息之上,使其运行滞涩,沉重异常。
苏墨白背靠冷墙,双目紧闭,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全部心神都沉入体内,竭力运转着《星陨心法》微弱的根基。天机宫内功源自星象运转,最重圆融流转,此刻却如同陷入泥沼,每推动一分都需耗费极大的心力。那阴寒药性极其刁钻,并不强行破坏,只是如影随形地阻滞、迟滞,让他恢复内力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这女人……好狠辣的手段,也好精深的手段!若非他出身天机宫,对气机感应远超常人,根本无从察觉这隐秘的禁锢。她此举,既是控制,也是一种警告和试探吗?
他心中寒意更盛,但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沉静,只是脸色因虚弱和内在的对抗而显得更加苍白。他看向正在擦拭地上血污的谢静舟。
她蹲在地上,素衣曳地,沾了些许水渍和尘灰。盲眼让她无法看清污迹,只能凭借指尖的触感一点点摸索着擦拭,动作细致却缓慢,显得格外吃力。烛光下,她侧脸的线条紧绷着,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种孤身扛着千钧重负的疲惫感,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一个念头忽然闯入苏墨白脑海:她给自己下药,是否也因她自身处境堪忧,不得不以这种方式确保绝对的控制,防止任何可能的变数?她看似冷静地周旋于黑鳞卫与王府势力之间,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任何关系的本质,都是一种交换。他需要她的庇护和可能掌握的真相,她需要他的……他的月痕?他的身份?或者仅仅是作为一个可能的棋子或筹码?
就在这时,谢静舟擦拭地面的动作忽然一顿。她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更加透明。
几乎同时,苏墨白也听到了! 极远处,隔着数条街巷,传来了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掐断的夜枭啼叫! 但那声音的频率和节奏,却与他逃亡途中几次遭遇幽冥殿高手追杀前听到的暗号一模一样!
幽冥殿的人去而复返!而且来的,绝对是比之前那些死士更加难缠的角色!王瑾退走,黑鳞卫看似接管,但幽冥殿的杀招,从来都不在明处!
谢静舟猛地站起身,空洞的眸子锐利地“扫”过门窗方向,低声道:“他们来了。不是官府的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显然,她对幽冥殿的忌惮,远甚于面对黑鳞卫或王府侍卫。
苏墨白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内力滞涩和伤势,身形一晃,险些栽倒。他咬牙道:“从后窗走?”
“来不及了。”谢静舟摇头,她迅速走到墙边,摸索着按下了一块看似普通的砖石。
“扎扎扎——”一阵轻微的机括响动,药柜后方,那面看起来毫无异状的土墙,竟然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里面透出阴冷潮湿的空气和更浓重的霉味。
密道! 这陋巷医馆之下,果然另有乾坤!
“进去!”谢静舟语气急促,不容置疑,“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出来!除非我叫你!”
苏墨白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立刻侧身挤入密道。就在他身影没入黑暗的刹那,身后的墙壁迅速合拢,严丝合缝,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密道内狭窄、低矮、一片漆黑,空气污浊。苏墨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壁,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刚刚合拢的墙缝上,全力感知着外面的动静。
几乎就在密道关闭的下一个呼吸间! “嗤啦——!” 医馆的屋顶猛然破裂!不是从门闯入,而是直接破顶而下! 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落在医馆中央,带下纷纷扬扬的碎瓦和灰尘。
来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脸上带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只露出双眼的惨白面具——幽冥殿“无常使”! 其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杀气,几乎让密道中的苏墨白都感到呼吸困难。这绝对是幽冥殿中的精锐高手,远非之前那些死士可比!
无常使的目光(或者说面具后的视线)冰冷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医馆,最后定格在独立屋中、看似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盲女身上。
“东西,交出来。”无常使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着骨头,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否则,搜魂炼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静舟面对着如此可怕的敌人,却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她微微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发颤,依旧是那副受惊盲女的模样:“……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冥顽不灵。”无常使显然没有耐心周旋,黑袍一拂,一只毫无血色的鬼爪般的手掌直抓谢静舟的天灵盖!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琴弦震动的嗡鸣突然自谢静舟袖中响起! 数点银芒以超越之前对付弩箭的速度和力道爆射而出,直取无常使周身大穴!这一次的银针,不仅速度快,其上似乎还萦绕着一层极淡的、扭曲空气的幽暗气息!
无常使显然没料到这盲女竟能发出如此凌厉诡异的反击,惊咦一声,抓出的手掌不得不瞬间变招,黑袍卷起一道旋风,将大多数银针震飞。但仍有一枚银针穿透了他的袍袖,带起一缕黑烟和一声压抑的痛哼。
“幽冥蚀骨针?!你怎么会……”无常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怒。
谢静舟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身形疾退,同时袖中又滑出数枚乌黑的弹丸,狠狠砸向地面!
“嘭!嘭!嘭!” 弹丸炸开,浓烈刺鼻、带着强烈迷幻作用的紫色烟雾瞬间充斥整个医馆,伸手不见五指!
“雕虫小技!”无常使怒喝,黑袍鼓荡,试图吹散烟雾。
而就在这烟雾弥漫的掩护下,密道中的苏墨白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贴墙传来的叩击声——是三长两短!
是信号! 他不再迟疑,猛地用力推向刚才进来的地方。墙壁再次滑开,紫色烟雾立刻涌入密道,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走!”
是谢静舟的声音!她竟在逼退无常使、制造混乱的瞬间,精准地找到了密道入口!
她拉着苏墨白,毫不犹豫地冲入密道深处的黑暗之中。身后传来无常使暴怒的掌风声和墙壁崩塌的巨响!他正在强行破开密道!
密道内崎岖不平,向下倾斜,漆黑一片。谢静舟目不能视,却对这里异常熟悉,脚步飞快。苏墨白重伤未愈,内力又被禁锢,跑得踉踉跄跄,全凭她拉扯着才没有摔倒。
身后那令人心悸的追杀气息如影随形,越来越近!无常使的实力远超想象!
突然,谢静舟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推! “噗!” 一道阴寒的掌风几乎是擦着苏墨白的后背掠过,狠狠击打在旁边的土壁上,打得泥土飞溅!
无常使竟然已经追到了如此近的距离!
谢静舟将苏墨白护在身后,面对追兵的方向,袖中再次响起机括之声。但这一次,无常使有了防备,黑袍一卷,将所有射来的银针尽数扫落。
“蝼蚁,也敢反抗?”无常使嘶哑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步步逼近。密道狭窄,已无处可退!
苏墨白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纤细而决绝的背影,看着她肩头似乎因内力激荡而再次隐隐作痛的月牙疤痕(那疤痕在绝对的黑暗中,竟似乎有微不可查的荧光一闪而逝),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她下药控制的愤怒,有对她身份的惊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在绝境中被同样身处绝境之人庇护时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猛地一咬牙,强行催动那被禁锢的、少得可怜的天机内力,甚至不惜震动脏腑旧伤,将所有力量灌注于指尖——他要点燃天机宫秘传的“星陨焚血诀”,哪怕同归于尽!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心口的刹那! “够了。”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很久未曾说话的声音,突然从密道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威严,让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紧接着,一点昏黄的灯光自黑暗中亮起。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粗布衣裳、满脸皱纹如同老树皮的老妪,提着一盏古老的油灯,缓缓走了出来。她看起来老得快要走不动路了,混浊的眼睛扫过场中对峙的三人,最后落在谢静舟身上。
“婆婆……”谢静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委屈。
那被称作婆婆的老妪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那气势汹汹的无常使,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幽冥殿的小鬼,此地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滚回去告诉宇文玄,想要‘东西’,让他自己来拿。”
无常使显然认得这老妪,面具后的眼神剧变,充满了惊疑和忌惮:“是……是您?!您竟然还……”
“老身还没死,让你们失望了。”老妪冷冷道,将手中的油灯微微向前一送。
那看似寻常的灯火,跳跃了一下,光芒所及之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竟如同活物般向后褪去,连无常使身上那阴冷的杀气都被压制了下去!
无常使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最终,他极其不甘地狠狠瞪了谢静舟和苏墨白一眼(尽管隔着面具),嘶声道:“……遵命。今日之事,在下会如实禀报殿主!”
说完,他竟不敢再多停留一秒,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之中。
压迫感骤然消失。 密道中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苏墨白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强行催动秘法的反噬袭来,他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溅而出,身体软软向下倒去。
在他意识再次模糊的前一刻,他感觉到一双手扶住了他。不再是微凉,而是带着一丝焦急的温热。
是谢静舟的手。 还有她那带着一丝慌乱的声音,似乎远远传来:“婆婆!他……”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无尽的黑暗再次吞噬了他。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那么冰冷和绝望。
…… 不知过了多久,苏墨白在一片苦涩的药味中缓缓苏醒。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身上的伤口被重新仔细包扎过,那阴寒的药力似乎也被某种温和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他身处一间极其简陋的石室,四壁皆是天然岩壁,只有一张石桌,一盏油灯。
谢静舟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似乎正在调息,脸色依旧苍白。听到他的动静,她缓缓“望”过来。
“你醒了。”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你强行冲击禁制,伤上加伤。若非婆婆出手,你此刻已是废人。”
苏墨白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石室门口。
那个神秘的老妪正坐在那里,借着油灯的光芒,慢条斯理地捣着药臼里的药材,仿佛之前惊退幽冥殿无常使的并非是她。
石室里一片寂静。
良久,苏墨白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我能知道的‘真相’了吗?”
谢静舟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那道月痕,”她抬起手,轻轻指向自己肩头的方向,又指向苏墨白的掌心,“它叫‘同心契’。”
“是三百年前,天机宫始祖与幽冥殿始祖,为了封印某个可怕的存在,以血脉和灵魂共同立下的古老契约之印,亦是……钥匙。”
“契约规定,两派传人需世代守护封印,直至‘双星坠,幽冥开’的预言之日。而你们苏氏一族掌《星陨天书》,我们……谢氏一族,掌《幽冥秘录》。”
“十七年前,宇文玄勾结幽冥殿当代殿主,构陷我母后,血洗玉宸宫,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夺取我谢氏守护的《幽冥秘录》下半部,以及……身负契约之印的我。”
“三个月前,他们以同样手段覆灭天机宫,是为了《星陨天书》的下半部,以及……身负另一半契约之印的你。”
“只有集齐两部天书、并让两道‘同心契’印记力量交融,才能彻底打开……或者彻底封印那个存在。宇文玄想要的,是打开它,获取颠覆乾坤的力量。”
她的话语很轻,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苏墨白的心上。
原来如此。 所有的碎片,终于在这一刻拼凑完整。 血海深仇、王朝阴谋、江湖恩怨、三百年宿命……最终都系于这两道月痕,系于他们这两个本该是世仇的传人身上。
苏墨白艰难地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已然隐去、却仿佛仍在灼烧的印记。 爱恨情仇,天下苍生,竟都系于此间。
“那……婆婆是?”他看向门口的老妪。
谢静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婆婆是当年我母后的暗卫首领,也是……《幽冥秘录》上半部的守护者。是她在火海中拼死救下了我。”
老妪捣药的动作顿了顿,混浊的老眼瞥了苏墨白一眼,声音沙哑:“小子,路还长得很。活下去,不容易。”
苏墨白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的剧痛依旧清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标,却驱散了之前的迷茫与彷徨。
活下去。 变得强大。 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是为了揭开这惊天的阴谋,为了阻止那场可能降临的浩劫,为了……告慰所有因此而死的亡魂。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着复仇与使命火焰的坚定。
“我体内的禁制,”他看向谢静舟,直接问道,“何时能解?”
谢静舟空洞的眸子“望”着他,缓缓道:“待你伤愈,能接下我十招之时。”
“好。”苏墨白没有任何异议。
这就是交换。信任需要实力来换取,同盟需要价值来维系。
任何关系的本质,皆是如此。
他不再说话,开始全力催动《星陨心法》,哪怕只能炼化一丝一毫的内息,哪怕每一次运转都伴随着经脉被阴寒药力撕扯的剧痛。
石室外,或许已是曙色微露。 但在这地下深处,只有油灯如豆,映照着三人沉默的身影,以及一条刚刚开始、却已注定充满荆棘与血腥的漫漫长路。
第一卷《风起萍末》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