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萍末
第一章 残烛照夜
永和十七年的秋,来得格外早,也格外萧瑟。霜降才过,洛京城便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湿冷的冰窖里,连绵的冷雨下了整整三日未歇。雨水敲打着瓦片,汇聚成流,从屋檐滴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嗒嗒声,仿佛为这座日益腐朽的王朝奏响着一曲无言的哀歌。
城南,永巷。这里是洛京最不起眼的角落,污水的秽气与贫寒的挣扎气息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经年不散。巷子最深处,一扇歪斜的柴门上方,悬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白的木牌,上面以拙朴的笔触刻着“沈氏医馆”四字。门缝里透出一点如豆的昏黄光晕,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与雨幕中,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吱呀——” 柴门被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带进了更猛烈的风雨声和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入屋内。来人浑身湿透,墨色的长发紧贴在脸颊和颈侧,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滚落。他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衫,多处破损,露出底下狰狞的、翻卷着的伤口,最重的一处在右胸,简单的包扎已被血浸透,随着他的呼吸,暗红的血水还在一点点渗出,滴落在满是药渍的地板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在跳动的烛光下,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求生火焰与深藏的痛楚。
他便是苏墨白。三个月前,他还是江湖上赫赫威名、执掌天道预言的天机宫少主,如今,却已是朝廷钦犯,师门覆灭后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余孽。
医馆内陈设简陋,却异常整洁。一股苦涩却清冽的药香弥漫在空中,稍稍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粗陶油灯,灯芯偶尔噼啪炸响一下,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灯旁,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她正低头专注地捣着药臼里的药材,闻声缓缓抬起头来。
烛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那是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不见丝毫脂粉痕迹。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深褐色,却缺乏焦距,空洞地映着晃动的火光,映不出世间万物的倒影。原来是个盲女。
她似乎并未因这深夜闯入的、满身血煞之气的不速之客而有丝毫惊慌,只是微微侧耳,像是在分辨风雨声中的其他动静,又像是在聆听来人的呼吸与心跳。
“伤者请榻上安坐。”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雪山之巅融化的冰泉,清冷干净,不带任何情绪。
苏墨白依言,艰难地挪到屋内唯一那张铺着干净葛布的矮榻边坐下,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满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紧咬着牙关,未曾哼出一声。
盲女放下药杵,净了手,缓步走来。她行动间并无太多滞涩,显然对屋内布局极为熟悉。她在他身前蹲下,伸出微凉的手指,精准地按上他腕间脉搏。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清香。片刻后,她又小心地揭开他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手指如羽毛般轻柔地探查着他胸前的伤口。她的触碰极其专业而谨慎,避开了所有不必要的接触。
“利器贯穿伤,距心脉仅偏三分。肺腑受创,寒气入体。兼有旧伤未愈,内力耗竭之象。”她清晰冷静地陈述着他的伤势,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公子能拖着这样的身子骨,横穿七省之地来到这洛京陋巷,想必心中……有比性命更重的事情还未完成。”
说着,她捻起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灯焰上掠过消毒,手法快而稳,不见丝毫迟疑。“会有些痛,请公子忍耐。”
冰凉的银针精准刺入他胸前天突穴。一股微酸麻胀的感觉瞬间扩散开,竟奇异地压制住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苏墨白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眼前的盲女。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容颜清丽,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疲惫与淡漠,尤其那眼角处,竟已有了几丝极浅淡的细纹。是了,在这乱世底层挣扎求生,又是目不能视,想必极为艰辛。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三个月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巍峨耸立、被誉为“江湖圣地”的天机宫在喊杀声中轰然倾塌。他最敬重的师父、情同手足的师兄弟、那些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姨母……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母亲,天机宫主苏晚晴,在最后关头将他狠狠推入直通山外的密道,那张染满鲜血与泪水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急切,她的嘶喊声至今仍在他耳际疯狂回荡:
“白儿,走!活下去!去找……去找那个带着《幽冥秘录》的人!只有找到他,才能明白……才能……”
才能什么?母亲的话语被骤然落下的断龙石截断,也将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彻底埋葬。
《幽冥秘录》……那是什么?天机宫与幽冥殿争斗三百年,势同水火,他只知道幽冥殿追求的乃是逆转生死、扰乱阴阳的禁忌邪术,为天机宫所不容。母亲为何在最后关头让他去找死敌之物?
这三个月的逃亡,他如同坠入一场无尽噩梦。追兵无处不在,朝廷的海捕文书贴遍城乡,幽冥殿的高手如影随形,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身上的伤越来越重,体内的内力几近枯竭,全凭着一股为师门复仇、查明真相的恨意支撑着他,依照母亲最后模糊的指引,一路辗转,近乎本能地逃到了这大胤王朝的都城——洛京。
然后,在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下,跌入了这间陋巷深处的医馆。
窗外风雨更急。
盲女施针完毕,正欲起身去取金疮药,动作却猛地一顿。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瓦片摩擦声,从屋顶一闪而过。
苏墨白瞳孔骤缩,几乎是同时,他的手已握上了藏在腰间的软剑剑柄。那剑轻薄如纸,却饮过无数追血的血。
盲女沈静舟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她看似未动,宽大的素袖却无风自拂,案几上那个装着药膏的白瓷罐子莫名地轻轻一震。
下一瞬!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之声撕裂雨幕!十数点寒芒穿透薄薄的窗纸,如毒蛇吐信,直射榻上的苏墨白!来的竟是威力极强的军用劲弩!
电光火石之间,苏墨白腰间的软剑已然出鞘,化作一团流动的银光,护在身前。“叮叮当当”一阵密集如雨的脆响,绝大多数弩箭被剑光绞碎震飞。
但仍有一支角度极为刁钻的弩箭,穿透了剑网,直射他咽喉!
就在此时,一枚细小的银针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在弩箭箭镞之上,发出一声极轻脆的“叮”声。弩箭轨迹微微一偏,擦着苏墨白的颈侧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身后的土墙,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屋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苏墨白持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血水混着雨水顺着剑脊缓缓滑落,最终凝聚在剑尖,嗒的一声,滴落在地。
屋外传来一声压抑的、难以置信的闷哼,随即是重物从屋顶滚落的声响,以及一声濒死的、带着极度不甘的嗬嗬抽气声。
显然,有一个偷袭者已经被解决了,不知是死于他的剑下,还是死于她那神鬼莫测的银针之下。
沈静舟依旧保持着蹲姿,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面无表情。过了好几息,确认再无声息后,她才缓缓站起身,面向苏墨白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入深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看来,小女子这间陋室,今夜是难得清静了。”她顿了顿,空洞的眸子‘望’向苏墨白,声音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原来公子……是天机宫的余孽。”
“余孽”二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苏墨白的心脏。
他握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