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淮河赋(之六十九)
——淮河码头:离别与重逢
七千年浪叠着离人的影,每道波心都藏着归帆的信。
——题记
□ 童年(安徽)
1
公元前的潮声还没退尽
夫差凿的渠水,正漫过泗口的石基
木桨划开春秋的雾
载着兵戈与稻粟,在淮水里沉成典故
石阶被千年的脚步磨亮
盐商的马帮、漕运的官船
都曾在这卸下风尘
连郦道元的笔,都蘸着渡头的水
把“淮水东流”写得沉甸甸
如今石缝里还嵌着旧钉
是哪艘船的铁锚,忘了收走牵挂
潮涨时,仿佛还能听见
古渡的号子,混着淮河的浪
一遍遍,拍打着时光的岸
2
青石板早被浪磨成软语
每道裂纹里,都藏着春秋的船期
木橹摇碎晨雾时,盐袋压弯了石阶
官驿的灯笼,还在渡头晃着半盏旧熹
曾有商客把家书塞进陶罐
沉在渡底,说等归船时捞起
也有戍卒对着淮水磨刀
让寒光,映亮千里外的故地
石缝里的锈钉,是最老的见证者
看漕船载着岁月来,又载着岁月去
如今风还在翻捡渡头的草
像是在找,当年遗落的船票
潮声漫过石阶时,总带着些细碎的响
——是古渡的魂,还在数着
多少帆影,曾被淮河的浪,轻轻托起
3
浪咬了千年,也没咬碎石阶的骨
每块青石板都驮着重量——
是春秋漕船的铁锚压出的凹痕
是戍卒佩剑刻下的“归”字,渗着盐霜
曾有母亲把襁褓举过船舷
让孩子最后看眼渡头的老槐树
木桨搅碎的不是水,是半生牵挂
潮退时,总有些布鞋底粘在石缝
成了古渡永远喊不回的乳名
如今锈钉在石缝里结满铜绿
像谁没说完的话,卡在时光喉头
潮声再大,也盖不住
石板深处传来的震颤——
是无数个“过客”,还在渡头踮着脚
等淮河,把他们的名字
从浪里,悄然捞起
4
晨雾把石阶泡成半透明
露水滴在青石板上——那是千年里,无数人没忍住的叹息
古渡的木桩早生了皱纹
却还攥着半截断缆,等一艘不归的船
曾有女子把胭脂盒沉进渡底
说红妆该陪淮河,等浪带回归人
也有老翁坐在渡头磨桨
让木纹里的潮声,漫过鬓角的霜
风掠过草尖时,总带着些细碎的颤
是当年船工的号子,还没唱完后半段
如今野渡的灯早熄了
只剩潮声,在石缝里缝补时光
若你俯身听,能听见每块石板都在说——
那些沉在淮水里的名字、牵挂与誓言
从不是消失,是古渡把它们
酿成了淮河的魂,永远守着
每个日出时,帆影可能归来的方向
5
青石板是时光的榫,淮河是卯
千年潮声,把二者咬得紧实
每道石缝都是楔子——
楔着春秋的铜钉、汉代的盐粒
还有民国姑娘,掷向归船的红绫
碎成星子,嵌在木纹里
曾有戍卒把剑插在渡头
剑穗缠着家书,说“此剑为信,归时,必斩浪而还”
后来剑锈成石的一部分
家书在潮里泡成绸,裹着未说尽的“珍重”,飘了千年
如今风还在拔石缝的草
像在找,当年剑穗的线头
潮涨时,石板会轻轻震颤
——是无数个“归”字,在榫卯间苏醒
它们顺着浪爬上岸,想把所有未赴的约,重新钉进重逢的晨光里
6
浪磨穿青石板时,也磨亮了七千年的疼
每道石纹里,都嵌着人文的根——
是伏羲在滩涂画八卦时,滴下的汗珠
是先民捧着陶罐渡水,碎在波心的粮
还有逃荒人的布鞋底,粘在石缝
成了野渡永远喊不回的乳名
有人说黄河长江是母亲,可淮河
早把骨血渗进中原的土——
它不喊,只把漕运的铜铃、戍卒的剑
沉进河底,酿成沉默的悲怆
潮涨时,野渡的风会扯着苔草哭
像在说:那些埋在浪里的文明,才是中华民族,最疼也最硬的魂
7
石阶上的凹痕,是淮河结的疤
每个疤里都裹着文明的碎片——
有新石器时代的陶片,沾着稻壳的暖
有商周青铜的锈,映着祭祀的烟
还有民国码头的旧钉,缠着红绫的残
都在疤里,守着未说尽的惦念
它不与长江黄河争“母亲”的名
只把七千年的疼,嚼成内敛的韧——
看盐商来,看漕船走,看战火漫过堤岸
却始终把文明的火种,藏在浪尖
如今潮声漫过古渡时,总带着些沉响
是疤里的魂在说:中原的根,从来都扎在,淮河的浪里
8
当最后一缕阳光落在码头的桅杆上
淮河的浪突然慢下来——像在把千年的文明碎片,拼成永恒的渡口
淮河开始安静,像在聆听,远古传来的船歌——
这里永远是渡口,不管是汉代的漕船,还是现代的汽轮;不管是离人背着行囊远去,还是归人带着风尘归来
它都以同样的温柔,接纳每一段旅程
离别不是终点,是把思念种在淮河的浪里,等着它长成重逢的帆;重逢也不是结束,是把重逢的暖,揉进岁月的棉,等着它,焐热下一段,可能的离别
河神在浪尖微笑,看着码头的灯,一盏盏亮起,看着石阶上人来人往,看着麦粒变成船帆,船帆又变成麦浪——原来这渡口,从来不是孤独的
它是连接过去与未来、此岸与彼岸的绳,把所有离别与重逢,都系成了永恒的圆
9
码头的石阶,有自己的年轮
每道年轮,都裹着一段故事:
第一道,是大禹治水时,民工踩出的坑;第十道,是汉代盐商扛着盐袋,磨出的亮;第五十道,是逃荒人,抱着孩子,留下的泪痕;第一百道,是归人重逢时,脚步叩出的,喜悦的声响
离别时,人会在石阶上坐下
把心事,说给年轮听——有的说“怕此去,再也回不来”;有的说“等我赚了钱,就接家人来”;有的说“娘,您多保重”——年轮
会把这些话,藏进石缝的苔里,像给时光,留一把钥匙
重逢时,归人会找到当年的年轮
用手摸一摸,看苔是否还在
听年轮是否,还记着当年的话
当指尖触到熟悉的纹路,突然懂了:石阶的年轮,就是淮河的记忆,它把所有离别与重逢,都酿成了,不会褪色的时光
10
年轮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民国的雾里——
淮水卷着那时的泥沙,漫过码头时,蚌埠华昌街的红灯正亮着
正照在头牌裴姑娘的指尖——
她数着木框的纹路,像数当年葛大春说“还乡”的日子
他从麻包堆里冒出来
旧衫沾着河泥,喊“裴姑娘”
三个字烫得她眼眶发潮
喉结滚动的间隙,他没说这些年扛过多少吨淮水的重量
汽笛撕开雾的瞬间
裴姑娘掷出红绫,像掷出半条没说完的青春
葛大春攥着绫角,指节发白
船开时,他没敢回头看灯的方向
后来潮声里飘着传闻
说葛大春沉了江
裴姑娘把红绫枕进夜色
每声潮来,都像他在喊“裴姑娘”;每声潮去,都像她在应“大春哥”
直到霜降压弯灯影
葛大春站在门口,空着左臂
说“走,裴姑娘”
红灯灭在晨雾里时
他们的脚印,正被淮水
泡成崭新的故事
11
码头的灯,是从银河摘下的星
挂在桅杆上,照见鱼群驮着远古的光,从河底游向水面——
那是大禹时代的船灯,被浪埋了千年
如今顺着灯的光,重新浮向人间
离别时,人把灯芯拨亮,说“让光替我,照着你回家的路”
灯影在浪里散开,像把银河铺在淮河上,每道波纹都是星子的轨迹,指向重逢的方向
重逢时,归人会把新的灯
挂在旧灯旁,让光连成一片,像把银河的缺口,补在码头的夜空
老灯与新灯对话,说着不同年代的离别与重逢,河风听了,把故事
吹向远方,让每盏船灯都知道这里的光,永远等着远征未归的帆
12
七千年浪涛,把码头的石锚淬成神物——银河灯的光,正顺着锚链往下淌
一端扎进伏羲画卦的滩涂,一端拴着未来的帆——大禹治水时溅起的星子,还在青石板的纹路里亮着,像未熄的灯
曾有漕船载着青铜的誓,沉进淮水
却把“归”字的根,留在石阶的凹痕
盐商的马帮踏碎晨雾时,遗落的算盘,还在石缝里算:多少离别,能换一次重逢
逃荒母亲埋下的麦种,早长成水下的星,每粒胚芽,都朝着帆影归来的方向
如今汽笛与古号子在浪里叠响
新船的龙骨,正沿着旧星轨延伸
有人在码头埋下梦想的锚——是少年揣着的船票,是匠人凿的新碑,是淮河把文明的火种,重新递向晨光
潮涨时,石锚会轻轻震颤
——是神在说:所有坚守都不会沉没
那些扎进时光的根,终将牵着帆影,从银河的浪里归来,让每个“等”字,都在码头的灯影里,结出圆满的希望
❂ 诗人简介:
童年,本名郭杰,男,汉族,1963年12月出生于安徽省蚌埠市,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自1980年习诗至今已四十余年,笔耕不辍。诗风多元,中西交融,始终坚持创作实践与理论挖掘互补并重。曾策划中国诗坛第三条道路与垃圾派“两坛(北京评论诗歌论坛和第三条道路诗歌论坛)双派(垃圾诗派和第三条道路诗学流派)诗学大辩论等各类文创活动,多部诗歌原创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入选各知名文创艺术平台。代表作有《天黑之前》、《河》、《短歌》、《短章》等,著有《童年泛审美文化批评诗学札记》等文艺批评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