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海 雅 丹 魔 鬼 城
池国芳
自兰州西行,火车哐当着爬过八百公里,窗外景致由青转黄,渐渐连骆驼刺都稀疏了。忽而天地豁开个大口子,苍黄间陡然竖起千军万马的土台子——这便是青海雅丹魔鬼城了。
这城坐落柴达木盆地西北缘,海拔逾三千,堪比半座泰山悬在云头。东西绵延二十五里,南北阔十五里,活似天神抡起巨斧劈出的黄土阵。夏日里地表烫得能烙饼,冬日风刀削得人面生疼,年雨量不及一盅酒,唯有沙砾在风中呜咽,当地人管这叫“阎王爷的搓板路”。
那年七月,我们踩着滚烫的沙土钻进这片魔域。但见万千土丘如巨舰破浪,有的似骆驼垂首,有的如雄鹰展翅,更有那“狮身人面”仰天啸日。风蚀的纹路在岩壁上扭成麻花,夕阳西照时泛起赤金光泽,恍若波斯商队遗落的宝箱。地质队的老把式叼着旱烟指点:“这些个土疙瘩,可是七千万年前湖底抬升的造化,风老爷拿砂纸打磨了三百万年哩!”
城中“街巷”纵横交错,我们踩着酥松的盐壳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忽见三丈高的“通天塔”巍然耸立,层层叠叠如千层糕;转角又遇“魔鬼剧场”,风过孔穴发出呜咽声,当真似百鬼夜哭。最奇是“孔雀台”,七彩矿脉在岩壁上开屏,牧羊人传说这是西王母坐骑落的羽毛。
游人们个个显了原形:北京来的摄影佬跪在烫沙上磕头似的找角度,江南姑娘的红丝巾被风吹成火焰,几个光头学者摸着岩壁喃喃“这比敦煌残卷还古老”。忽有个尕娃惊叫:“城会动!”原来浮沙随风游走,土丘影子歪斜,整座城果真活物般缓缓蠕动。
翻检古籍方知,自张骞凿空西域,这魔城便惹得文人骚客心痒。岑参叹“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李太白醉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想来都是在此得的灵光。就连上世纪来的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也在日记里画下这“神捏造的迷宫”。
科学家道破天机:因着极度干旱,盐壳给雅丹披了铠甲;定向风似巧匠雕刀,只削软肋不伤筋骨;更兼地下盐晶如钢筋撑起骨架,这才让魔城屹立万载。如今航天局来此模拟火星勘探,地质队在此解读地球年轮,竟是给后人开了本无字天书。
暮色四合时,我独坐高台。但见星河渐醒,与地上万千土丘的剪影相接,恍若天地倒转。忽然懂得牧民为何称此为“天神的下棋盘子”——人类百年经营,不及自然弹指一挥。那卖馕的维吾尔老汉说得妙:“沙子磨石头要功夫哩,人活事也要功夫。”
风又起时,整座城唱起空灵的歌。这歌里淌着七千万年的光阴,吹过法显的西行袈裟,拂过驼铃叮当的丝绸商队,而今落在我这异乡客的肩头。忽然鼻酸——原来最荒芜处藏着最丰饶的时间,最狰狞貌有着最温柔的坚守。
归途上望见养护站的旗子,几个黝黑汉子正给脆弱岩体涂保护层。人迹与天工在此握手言和,恰似千年风沙与当下时光达成和解。魔鬼城终究不是魔,它是大地写给勇者的情书,用风刃镌刻,以时光封缄。
忽忆及昨夜星辉如瀑时,守站老董哼的花儿:“西北望哟是咱的城,黄沙里埋着金铃铃……”这调子缠着雅丹的魂,在昆仑山脚下,永远永远地转着圈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