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丑,抖一抖
作者:王玉权
我们那代人的乳名很土俗。我生于1940年盛夏。妈生下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物件是帐钩,就随意取了个“钩儿”作乳名。在乡下人的语汇中,“钩”的愆生义也不错,钩住魂,跑不了啦。
那辰光新生儿的夭折率惊人,限于医药卫生条件往往难以养大。乡下人认为猫儿狗儿命贱,所以容易成活,故乳名不得讲究头,以贱为好。什么呆鹅、假丫头、箩罩子、网子、黑蛋、和尚、大头、冬瓜、毛豆、扣子、定子等等不一而足。十二生肖中,除了农人痛恨的鼠和名声不雅的鸡外,配上数字作前后缀,都可作乳名。女娃乳名更随便,大同小异,不是“拦”就是“挡”等,千奇百怪,洋洋大观。有的能让人笑疼肚子。
我有个发小王大基,人家是从镇上迁到我们顾庄的。小孩子也欺生,偏叫他王大鸡。一条声地高声喊,王、大、鸡一一,躬看腰收看肚故意把鸡字声音拖得又高又长。他气极了,涨红着脸指着我们口中结结巴巴地说,你一你一才是一鸡一鸡一鸡,惹得我们乱烘烘地大笑。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父母决定改名,和庄上王姓联宗,叫王玉宣。但“大鸡”名号如影随形,直到他日落西山。
还有个发小,乳名更蹊跷一一洼肚脐子。常人肚脐子多至一指甲盖深吧,他那肚脐子能没进半根指头。常常被我们捣得妈妈娘娘地喊,像杀猪似的。他不肯让我们捣,我们几个就揍他。也难怪人家,有的小家伙就是喜欢恶作剧,手指伸进去故意绞几下,谁能受得了哇。
农耕时代是个苦力时代,农人都盼男娃,崇尚多子多福。在农人看来,男娃是传宗接代的希望,家业兴旺的依托。过年时,对新人的祝福语,年年一样“金不换”一一“恭喜你们生个大头儿子。”对男娃都是句“恭喜你长大娶个好马马。”男尊女卑思想可谓深入骨髓。
记得我小时每到粉脐大妈妈家拜年,她回回都说那同样的话。我说,“大妈妈,娶马马做奚?”“养儿子呗!”我说,“养儿子做奚?”大妈妈大笑着拍了下我的小屁股,说,“混东西,嘎(家)去问你娘老子去!”那会儿懵懂,不晓得“马马”是个什么玩意儿。
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男为尊,嫡长男为大。头胎男娃必冠以“大”字,冀望以下能依次接龙。顺理成章,我的乳名升级为“大钩”。
我的家乡苏中里下河地区,钩、哥发音一个样。我是王氏六房长孙,长辈们欢喜得不得了,抱着又亲又搂又摇,大钩(哥)儿、大钩(哥)儿地叫不够,龙蛋似地宝贝着。
长辈如此,平辈则不干了。堂姐凤儿、陶罐子,邻家红绫姐、锄子姐都抗议。说是我们怎么反过来叫他“大哥”呢?低辈分的则更闹笑话。这才引起长辈的重视,认为确实抝口,要改。便折中下,舌头转一转,由钩(哥)到狗,品品味,实在不丑,就改叫“大狗”吧。希望有二狗、三狗、四狗、五狗,一窝狗才好哩。于是我的乳名由大钩(哥)又变成了大狗。这下平辈晚辈都满意了。我们这条巷子里,叫狗"的有十一个。不过不用担心混淆,前后缀不同的。
我长大些后,红绫姐告诉过我,开头叫我大钩(哥)时,我便咧开嘴笑得呃呃的。后来叫我大狗时,楞是圆睁着眼不应。说明小儿先入为主条件反射能力极强,经了较长一段时间的耐心调教,我才慢慢适应过来。
乳名、大名不论土俗还是洋雅,都不过是人存在着或存在过的代号、符号而已。而牙齿则不同,它确确实实是人的门面。
私塾里,我们七八个念字块的蒙童,都是些狗都嫌,“狗窦大开”的小家伙。由于牙不关风,常常把字念走调。先生指着“權”字让我念,我总是发出“前”音,一而再,再而三都是这样。先生耗尽耐心,勃然大怒。骂道,“放屁!连自己名字都念不好!”恨恨地赏了我一颗麻栗子,疼得我眼泪汩汩的,摸揉着被凿肿的头皮想哭。也如一众发小背后咒先生一样在心里腹诽,“秃膀子,吃狗屎!”(先生天生有条膀子老是无力地耷拉着)
受了这番奇耻大辱,窝了一肚子火。黄瓜铇不过来铇瓠子,我就拿小猫小狗撒气。头一个逮到的是小黑狗。这细东西最腻我。我掰开狗嘴,见犬牙交错,齐齐整整没一丝空档,没来由的无名火起,骂道,“细狗日的,你也配有口好牙?”它和我亲昵惯了,扒它的嘴、扽它舌头,并不拒绝。我拉长小狗嫩红的舌头,快如疾风般猛地将它上下牙一合,小狗疼得哇哇呜呜甩着头,哀叫着一溜烟落荒而逃。
这恶作剧带给我一些快感,但仍不解气。又从奶奶房里寻来柔弱的小花猫。见猫牙较狗牙更白更齐整更好看,醋意大发。顺手从桌上妈的针线匾中抽出利剪,对准猫须就是一下。哈哈哈,真准!居然把它嘴边最长的那根猫须剪断了,那根落在地上的猫须好像还动哩,真好玩。可怜柔弱的小猫疼得喵呜喵呜凄厉地大叫,瞪着绿眼珠在我手背上抠了一下就蹿得没影了。一会儿,我感到手背火辣辣地疼,勾破了的皮上渗出了血。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一点便宜没讨到。
人,就这么蠢,我弱被人欺,自感痛苦;却去欺比自己更弱的,太不道德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对强势者的告诫,可惜没多少人理会。世事纷纭也就不奇怪了。
我那些“狗窦大开”的发小,人家的牙先后都长齐了,就我一个大门关不起来,很沮丧。麻小五子说,“你肯定天天用手摸用舌头舔,被你摸殪(yi第四声)舔殪掉了。”我不信,“舌头有这么厉害吗?你个细麻球哄人。”麻小五说,“骗你是小狗!我听我妈说的。你嘎(家)去问你妈去。”妈说,“是不能用舌头舔,更不能用手摸。你手脏死了,有毒。硬牙干不过软舌头的。看你奶奶就晓得了。过几天,你老姨出门(出嫁),新娘子手有仙气,让老姨摸摸,笃定能长出来!”真的?我高兴得跳起来,深信妈的话,天天盼老姨做新娘子。
今日盼,明日盼,老姨终于嫁到顾庄来了。新娘房红通通的,老姨从头到脚也是红通通的,红扑扑的脸上笑眯眯的,比平日好看多了。一见我就说,“大狗哉,没得大门多难看,老姨帮你上大门。”说着,用洋胰(肥皂)洗了手,口中念念有词,在手上呵了口气,然后在我豁牙处摸了摸,画了几个圈。笑着说,“好了!”真灵!不久,我的门牙就长齐了。
我一直好奇地想,老姨口中捣的什么鬼?也许就是那秘而不宣的古老巫咒吧?现在想来,荒唐可笑之极。乳牙掉了,恒牙迟早必长出来,常识!呵呵,什么狗屁灵不灵的,令人莞尔罢了。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