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长河,自有分段流。我的生涯便是如此,清晰地分为三个段落:在岗、离岗、退休。每段长短不一,其中滋味自然各异,好比春韭鲜嫩、夏瓜清甜、秋菘醇厚,各具其美。
在岗那段岁月,工龄累计四十二年,实际在岗三十七载。其中十六年奉献给军旅,二十一年服务于国企。初入军营时,正值年少气盛,只觉得前途似锦,必要奋力拼搏。父母的叮咛,领导的教诲,字字句句铭记于心。那些年,每每黎明即起,操练不止,夜晚仍不敢有丝毫懈怠。营房中常亮着灯火,我便在灯下苦读勤写,潜心钻研行伍之道。心中常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出一番天地来。
军旅生涯,苦乐交织。苦在摸爬滚打,乐在战友情深。至今难忘班长所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暗自立志,绝不做那流水般的兵,而要成为铁打的营盘。于是事事谨慎,为人谦逊,不敢有半分疏忽。后来转业至国企,依旧秉持此心。企业管理虽不同于行军打仗,却另有一番繁琐。会议、报表、考核,周而复始,转眼便是二十一年光阴。人在其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故而时刻不敢放松。
那时将工作视若全部,生活皆围绕其转。晨曦微露便匆匆出门,披星戴月方才归家。妻儿偶有怨言,也只能口头宽慰,心里明白,身在其中,难免身不由己。人生在世,总要谋生度日,何不谋求一番成就?如今回想,当时未免太过紧绷,错过了太多天伦之乐。
而后迎来五载离岗时光。体制内有个说法:“免去行政职务,待遇不变。”听起来风光,实则已是边缘之人。初时极不适应,独坐办公室内,电话不响,公文不至,竟感到无所适从。后来索性返回故里,寻求一方宁静。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重回故土,但见南园人去楼空,满目苍凉。廊间蛛网与门窗相连,宛如重重帘幕。砖墙经风雨侵蚀斑驳驳,屋顶瓦片残破不全。此情此景,反而激起了我重建南园的决心。“南园是我的根,人若离根,便如断线风筝,飘摇无依。唯有守住根,方能留住魂。”
于是带着工匠重返故园,填池塘、修道路、做规划。乡人笑谈:“年过半百,何苦折腾?”我却一意坚持。最终设立展示室,陈列祖辈手稿遗物。医案与诗稿并列,无声讲述着“儒医不分家”的家风。实物室内,药碾磨出温润光泽,小药秤上的铜星仍能量出当年的仁心仁术。医馆恢复“金瓯堂”旧貌,紫砂药壶静立博古架上,如蕴含智慧的禅语。
消息传开,当地卫健委前来考察。当“卢筱仙故居”铜牌在门楣上熠熠生辉时,老宅完成了从私人记忆到公共记忆的升华。更令人欣慰的是,父亲毕生钻研的“中医脾胃疗术”被列入当地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与此同时,我开始研习中医,读《内经》,辨药材,渐觉其中趣味无穷。原来人生别有天地,非仅向上攀爬一途。
这五年,犹如火车换轨,缓缓转向别样风景。初时不免迷茫,后来却品出其中滋味。学习不再是谋取前程的手段,而成为怡养性情之乐事,学习中医更让我明白:人体是小宇宙,阴阳调和最为紧要,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终迎来退休之年。六十周岁,手续办妥,职业生涯正式落幕。“光荣退休”四字,听起来光彩,实则标志着人生主要篇章的终结。初时有些空虚,好比戏毕下场,不知何去何从。
幸而乡居生活自有其乐。屋后开辟菜园,种植时蔬;院中饲养鸡雏,日日啄食。另掘小池养鱼,盆中栽花,日子倒也充实。清晨起身,先巡菜园,浇水除虫;午后研读医书,抄录方剂;傍晚喂鸡观鱼,悠然自得。
研习中医已成日常功课。不以考证晋升为目的,纯粹出于喜好,出于传承。偶尔为乡邻提供养生建议,颇受敬重,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远胜昔日批阅文件、参加会议之时的体验。
人生在世,难能可贵的是在不同阶段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活出各自的精彩。军旅生涯磨砺了我的意志,国企经历培养了我的耐心,离岗岁月让我寻回初心,退休生活则让我领悟生活的本真。
静坐南园葡萄架下,沏一壶清茶,翻几页医书,望夕阳西下,忽觉:人生至此,复有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