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昭野谋
河滩的夜风带着水腥气,刺骨的冷。
沈未央跟着范老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手中紧攥着那本仿佛烙铁般滚烫的账册。身后寒山寺的火光将天际映成不祥的暗红色,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
陆昭野没有跟上来。
这个认知像冰锥,反复凿击着她的心脏。她不该在乎,他是仇人,是可能的幕后黑手之一,他死了,她该痛快……
可为何胸腔里只有一片空茫的钝痛,和那冷箭袭来时他毫不犹豫扑来的画面反复灼烧?
范老沉默地在前面带路,背影透着沉重的悲怆。这更证实了沈未央最坏的猜想。
他们沿着一处荒废的河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一艘半搁浅在芦苇丛中的乌篷船前。船身破旧,毫不起眼。
“姑娘,请上船。”范老低声道,声音沙哑,“此地不能久留。”
沈未央木然地踏上摇晃的船板,钻进低矮的船舱。里面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映着简陋的陈设。
范老并未立刻开船,而是站在船头,警惕地四下观望了许久,确认无人跟踪,才解缆撑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深处,融入浓稠的夜色。
船舱内,沈未央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他……究竟……”
范老背对着她撑船,良久,才沉重地叹了口气:“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祈祷。
沈未央闭上眼,不再追问。她摊开手心,那本账册和那枚冰冷的“陆”字玉牌并排躺着,像是对她最大的嘲讽。
一夜颠簸。
天光微熹时,小船驶入一片密布的水网深处,停靠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小码头旁。码头上连着一间看似渔家小屋的简陋房舍。
范老引着沈未央进屋,里面倒是收拾得干净,有床铺桌椅,甚至还有简单的炊具。
“姑娘在此暂避,绝对安全。”范老递给她一些干粮和水,“老奴需出去打探消息,联络其他人。姑娘万不可离开此地。”
沈未央点头。她知道,现在外面定然天罗地网。
范老匆匆离去。
小屋陷入死寂。沈未央坐在床沿,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一片混乱。仇恨、疑虑、担忧、还有那蚀骨的心痛,交织煎熬。
她鬼使神差地翻开那本账册,取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在空白页上烘烤。
淡褐色的字迹逐渐显现。她一行行看下去,越看,心越冷。那些代号,那些庞大的数字,牵扯到的官员、世家、甚至皇亲国戚,盘根错节,触目惊心。这已不仅仅是一本贪墨账册,更是一张笼罩朝野的巨网。
而“地藏”这个代号,出现的频率极高,且分走的利益份额最大,却始终没有真实身份。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几笔特殊的记录上。时间恰好在三年前林家出事前后。一批数额巨大的银钱和物资,流向了一个代号为“幽兰”的渠道。
“幽兰”……
她猛地想起,陆昭野的母亲,已故的陆夫人,闺名中似乎便有一个“兰”字!而且她出身江南巨富苏家,苏家当年……似乎就与漕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
难道……“地藏”与陆家有关?甚至可能就是陆昭野已故的母亲?那陆昭野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知道多少?他抢夺账册,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掩盖?
那枚玉牌的存在,似乎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
“吱呀”一声。
小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晨曦的微光中,一道颀长却明显虚弱的身影倚在门框上,墨发凌乱,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没有一丝血色,肩头和手臂的伤处胡乱包扎着,仍在渗血。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正静静地看着她。
是陆昭野!
他还活着!
沈未央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账册差点掉落在地。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震惊、庆幸、难以置信、还有那瞬间涌上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楚……最后,却统统被那可怕的猜测冻结。
她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戒备得像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陆昭野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极其缓慢地、有些艰难地走进屋,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他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显然一路逃回来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看到我还活着,”他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丝惯有的嘲弄,“似乎让林姑娘很失望?”
沈未央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没死。”
“差一点。”他扯了扯嘴角,牵动了颈侧的伤口,疼得他蹙眉,“佛台底下还有条更隐秘的逃生道,崔胤那蠢货不知道。”
“那你为何现在才出现?”沈未央追问,手悄悄按住了袖中的短刃。
“总得……甩掉尾巴,确认安全。”他喘了口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账册上,“看来,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沈未央心中的寒意更盛。
“是看到了不少。”她缓缓举起那本账册,又摊开另一只手,露出那枚“陆”字玉牌,“包括这个。藏在曹敬仁暗格里的,陆家的东西。”
“还有,‘幽兰’这个代号。”她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陆昭野,你告诉我,你们陆家,你母亲,在这桩滔天罪案里,到底做了什么?你抢账册,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灭证?”
最后两个字,她问得极其艰难,心口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船舱内空气瞬间凝固。
陆昭野脸上的那丝疲惫的嘲弄缓缓消失。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本账册和那枚玉牌,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里面有剧烈的情绪在翻涌,却又被他死死压住。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如果我说,我母亲‘幽兰’,才是最早发现漕运贪墨,并暗中收集证据,最终却因此被‘地藏’灭口的人。你信吗?”
沈未央瞳孔骤缩!
“而这枚玉牌,”他目光转向那枚玉牌,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恨意,“是她当年与某位‘盟友’约定的信物。那位‘盟友’,就是真正的‘地藏’。他骗取了她的信任,拿走了大部分证据,却在最后关头反水,将她灭口,并嫁祸给她,让她死不瞑目!”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滔天的悲愤与恨意。
“我查了这么多年,才摸到一点边缘。曹敬仁、崔胤,都只是小喽啰。我要找的,是那个真正的‘地藏’,那个害死我母亲,并让陆家也蒙上污名的元凶!”
他抬起眼,直视着沈未央,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灭证吗?林、未、央。”
沈未央彻底怔住。
真相,竟然是这样?
他背负的,同样是血海深仇?他们竟是……同病相怜?
那他一直以来的利用、算计、隐瞒……是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这条复仇之路太过危险,不能有丝毫差错?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思考,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陆昭野因情绪激动和伤势,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肩头的纱布迅速被鲜血染红。
沈未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他却猛地抬手止住她,自己强撑着直起身,抹去唇边咳出的血沫,眼神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冷,更疏离。
“信与不信,都由你。”
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账册你已看过,玉牌你也拿到。合作到此为止。你的仇人崔胤已死,曹敬仁也已伏诛。剩下的路,你我各走各的。”
“就此别过。”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就要拉开门离开。
仿佛之前所有的纠缠、试探、生死相护,都只是一场冰冷的交易,如今银货两讫,各不相干。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