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的曹操
罗光明/铁道兵报社
有个相声段子,问天下谁跑得最快?答案是:曹操。因为“说曹操,曹操到”。
在中国,曹操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顶级人物。对他的是非曲直,毁誉不一,争议激烈,历经百世而莫衷一是,牵动着一代代国人神经。

陈寿在《三国志》中贊他“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也”;
西晋大文学家陆机任著作郎后,有幸在洛阳秘阁看到曹操《遗令》,读后忾然叹息,久久伤感,遂写下长文《吊魏武帝文》,赞美曹操:“建元功于九州,故举世之所推”;
唐太宗李世民率军征高句丽时,路过邺城,专门到曹操高陵祭拜,亲自写下《祭魏太祖文》,高度赞扬曹操的文治武功,说他“匡正之功,异乎往代。”
苏东坡不大喜欢曹操,却在旷世名作《赤壁赋》中,这样夸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演讲里评价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并称他是“改造文章的祖师”;
伟人毛泽东对帝王诗一向评价不高,基本看不上眼,唯独对曹操的诗青眼有加,称赞曹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并说,“曹操是了不起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了不起的诗人。”
文化学者余秋雨指出:“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是无法想象的。”盛赞曹操在当时独步文坛。
比起这些颂扬之声,曹操得到的骂声更多。在画本、评书、戏剧舞台上,他永远被涂抹着刺眼的“白粉”,一副阴险狡诈的反派脸谱。
黑他最厉害的当属“尊刘贬曹”的罗贯中,一部《三国演义》,令曹操“千古第一奸雄”标签,家喻户晓,臭名远扬。
后来,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有“三绝”:智绝诸葛亮,义绝关云长,而奸绝则属于曹操。
曹操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或许从他的诗文中,可以找到些许答案。
诗言志,歌永言。诗章与音乐、歌曲一样,都是用才华承载某一刻的情感。曹操留诗二十余篇,品读这些诗篇,以诗为窗,可以近距离审视他思想感情的流动。诗中闪现的身影,也许比文人笔下的曹操更为真实。
时针往前拨到1800年前。东汉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的清晨,总浸润着淮水的氤氲,熹微的晨光里,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在竹林中策马穿行,不时挥动腰间佩剑与竹子相击,在寂静的林间,发出阵阵清越声响。
这个被乡人称为“任侠放荡”的贵族少年名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据说他本姓夏侯,先祖是汉朝开国功臣夏侯婴,其父拜大太监曹腾为养父后改姓曹。
曹操的爷爷曹腾,历经四代皇帝,在臭名昭著的东汉宦官中,属于口碑较好一类,因拥立汉桓帝有功,被封费亭侯,擢升大长秋,成为“省部级高干”。曹魏王朝建立后,曹腾还被追封为魏高帝。太监被封为皇帝的,历史上只此一位。
曹腾靠“从龙之功”,给曹家攒下泼天财富,以致曹嵩继承养父爵位后,拿出“一亿钱”,通过贿赂当上太尉(国防部长),位列三公。
曹操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既光鲜、又不太光彩的家庭。一方面是高干子弟,一方面又被士人以“阉竖之后”所鄙视。这种尴尬现状,令曹操养成叛逆性格,自幼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却也博览群书,好文善诗。
中国是诗的王国,最初的诗歌来自于民间,那时的诗人们各自为营,你唱你的“关关雎鸠”,我咏我的“蒹葭苍苍”,各有各的美,想到什么就唱什么,以至孔子编撰《诗经》时,只知每首诗歌出自哪里,却不知是何方神圣,留下不少遗憾。
直到“楚臣去境”、词赋悬日月的屈子出现,诗歌的江湖才迎来第一尊有名有姓的超一流大咖。他以“楚辞”体照亮了诗歌的天地,开启了属名创作的先河。
在屈原这颗光芒万丈的巨星周边,还闪烁着宋玉、景差等三三两两的明星,散发着各自的光辉。
尽管如此,诗歌的江湖依然处于单打独斗、自言自语的状态,诗歌的独立价值并未形成。即使如伟大的屈子,也只是在“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的不得志环境下,用诗歌来发点牢骚,抒发内心苦闷而已。
到了汉代,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汉代人的思想禁锢三四百年,活跃于两汉文坛的大佬们,或是一个劲儿地注释经书,或是写那些歌颂帝王的大赋,不屑写作诗歌。
当文学只是依附于经学的丫环,文人的社会地位也低到尘埃里。以《子虚赋》《上林赋》名扬于世的文学巨匠司马相如,自称被汉武帝呼来吆去、当作“俳优畜之”,即一个被皇家包养、专门伺候皇帝的艺人;另一位与司马相如齐名的大赋名家杨雄,壮年后却轻蔑地称作赋乃是“童子雕虫篆刻”,彻底抛却文学,转而去写《玄经》《方言》一类经籍,一门心思抱经学大腿。
东汉后期,诗歌的天空也曾划过一抹流星样的弧光。由“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思君人已老,岁月忽已晚”、“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等佳句组成的《古诗十九首》,被公认为五言诗最成熟的作品,有“五言冠冕”之称,对后世五言诗发展有着极大影响。
同样遗憾的是,这些功力深厚的诗人姓何名谁?无人知晓。这种奇怪的“无名无姓”现象,折射出诗歌在那个时代,只是跑龙套的路人甲。
倒是应了庄子那句话:“圣人无名”。
两汉诗坛经历了数百年沉寂后,诗歌创作在建安时期呈现出火山式爆发,营造这一喷勃奔涌景象的是雅爱诗章的曹操。作为一世之雄,他在“外定武功”同时,大力“内兴文学”,于乱世中开辟出一片诗歌沃土,开启并䌓荣了建安文学,书写下文学自觉之初的第一抹辉煌。
文学摆脱经学附庸地位,构建自身价值坐标,从自发走向自觉始于建安时期。这是文学发展的一次伟大转折。
建安,是东汉献帝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年号。从公元196年曹操迎汉献帝到许昌始,到到220年曹丕以魏代汉终,总计25年。
这期间天下纷崩,群雄逐鹿,战乱不息。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潼关之战、汉中之战,连绵不断的烽火硝烟,搅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云扰攘、世道乱离的建安,又是一个风云际会、慷慨悲歌的时代。
建安时代,三国对垒,天下九州,魏占其六,人口数量相当于两个吴国、五个蜀国。如果从文学上对垒,曹魏更是一枝独秀。吴、蜀两国能拿出手的文学作品,除诸葛亮忠肝义胆的前后《出师表》及语重心长的《诫子书》外,其他都是打酱油的,不值一提。
从这个角度上说,建安文学实质上是曹魏文学。
曹操一统北方后,将邺城(今河北临漳一带)定为大本营,在漳水之畔建起铜雀、金凤、冰井三台,楼宇连阙,飞阁重檐,气势恢宏。这座巍峨壮观的建筑群,既是军事要塞,也是一个文化沙龙。在曹操感召下,大批饱经战乱的文化人纷至沓来,聚集起一批极具天赋的文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邺下文坛人才之蔚荗,一时彬彬。
著名的有文坛北斗七星:孔融、王粲、陈琳、阮瑀、徐幹、应玚、刘桢,史称“建安七子”;有“文姬归汉”,从匈奴赎回的女诗人蔡琰。这些文坛俊严,以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曹”为核心,组成“邺下文学集团”。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首个文人自觉的集团,这之前中国没有作家群。这个文学天团成员,战时与大军一起杀伐,沙场归来便化剑为笔,在铜雀台上诗酒唱和,激扬文字,讴歌时代风云,成为乱世中最璀璨的人文风景。
建安文人遇到了最好的时代,也生活在最坏的时代。他们大多饱受过乱世捶打,那些动荡带来的凋残破败、尸横遍野的凄惨景像,令他们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痛苦的生活经历,在卓越的才藻调遣下,化作一篇篇描写战争、苦难人生的上乘诗作。如王璨《七哀诗》、刘祯《赠从弟》、陈琳《饮马长城窟行》、阮瑀《驾山北郭门行》、蔡琰《悲愤诗》《胡笳十八拍》等,都是当世的天花板。
“三曹”雄立,“七子”勃发,文姬绝唱,灿若星辰的邺下文人,以极具感染力的多彩华章,将刀光剑影、寒风萧萧,同诗文墨香奇妙交融一起,一扫汉末文人感叹浮生若梦、及时行乐的颓废,形成特有的梗概多气、气韵沉雄、遒劲刚健的诗歌艺术风格,被称作“建安风骨”。
注定不凡的建安文学,继伟大的屈原之后,又一次撑起诗歌的苍穹,曹操在其中居功至伟。是他,使文人不再是无根的漂萍;是他,给了文人自由创作的天地;是他的诗歌,引领了一代文风。
三国帝王级人物中,唯有曹操称得上文武兼备,刘备、孙权与之相比,形同文盲。文韬武略的曹操,既运筹帷幄,挥戈疆场,又鞍马为文,横槊赋诗,在政治军事铁血之外,有一个丰盈的诗人灵魂。《三国志》说他:“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操生长于末世,面对的是一片血腥荒原,他用剑劈开乱世黑夜,用笔书写时代大风,目光始终关注着天下,关注着社稷,关注着民生。
在他的诗中,有远大的政治理想和报负,有奋发进取的雄心壮志,有对人生价值的深刻思索,也有对丧乱波及民生的悯世之情。他将王者的霸气和诗人的逸气交织一起,在诗句中共振共生。
钟嵘在《诗品》中评价曹诗:“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
曹操不是文人骚客,而是英雄诗人。戎马倥偬的人生,乱世争雄的经历,统一天下的志向,塑造了曹诗苍凉古直的独有辞风。他的诗章清峻脱俗,气势磅礴,慷慨中见悲凉,古朴中有激情,意境之深䆳,格调之雄浑,远非建安七子及其二子所能及,是建安风骨中那根最硬最有味道的骨头。
近代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曾赞:“《三百篇》以后,只有曹操一人号称独步。”
曹操以超群绝伦的诗才和号令天下的雄霸之气,成为建安文学的灵魂人物和领军者。南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名著中谈及建安文学繁荣根由时指出:没有曹操,就没有光耀后世的建安文学。后人为此戏称,曹操是中国第一任“文联主席”。
曹操开创的建安文学,以气度卓绝的“风骨”之姿,树立起诗歌的美学典范,为后世找不到方向的诗人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许多年以后,一位孤独而迷茫了很久的诗人陈子昂,有一天突然狂呼:“汉魏风骨!汉魏风骨!”他沿着这条路,终成一代“诗骨”。他在《登幽州台歌》的那声怒吼,震天撼地,千古绕梁。
站在唐诗塔尖的李白,更是疯狂推崇“蓬莱文章建安骨”。诗圣杜甫干脆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风神独异的建安风骨催生出“盛唐气象”。
世事浮沉,远去了烽火边城,淹没了皇城古道,唯文字不朽。文采风流的曹操,在文学长河里的身影,远比他在政治光谱中更加伟岸。
(未完待续)

作者罗光明,1973年1月入伍,在铁道兵四师19团历任战士、新闻报道员、新闻干事。1981年任《铁道兵》报社编辑、兵改工,后任《铁道工程报》《中国铁建铁道建筑报》编辑室主任、报社总编助理,至2014年退休。
责编:槛外人 202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