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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三中:饥饿的乐园和青春的微光
杨海军
(引子)
学生时代那些事儿,就像关川河滩里的碎石子,硌脚,可太阳一照,也能闪出光来。那些“当时羞得想钻地缝,如今想起来笑出泪花”的傻事,里头裹着最干净的乐呵。在我心里头,定西巉口三中那片黄土地,“饿”是刻进骨头缝里的滋味。可偏偏就在这“饥饿乐园”,我们这群灰头土脸的“小土豆”,愣是靠着少年人的愣劲儿和彼此间那点暖和气儿,在苦日子里,硬生生凿开了一扇扇透亮的窗。
(一)课堂上的鸡飞狗跳
刚开学,王大勇就闹了个大红脸。这憨货大清早赶作业,抄前排李建国的,连名带姓都照搬不误!两份一模一样的“李建国”作业本往讲台上一撂,班长捏着本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全班憋笑憋得桌子腿直哆嗦,王大勇挠着头,嘿嘿傻乐。
后排的张铁蛋是“睡神”,本事练成了精:老师一转身写板书,他眼皮子立马耷拉下来“秒睡”;粉笔头一停,老师身子刚转回来,他“噌”地就坐得倍儿直,比座钟还准。可有天坏事了,他梦里啃猪蹄太香,在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数学课上,竟打起了小呼噜!“呼噜…呼噜…”,跟耗子嗑粮似的,挠得人心尖儿痒痒,不知谁先“噗嗤”一声,全班哄堂大笑,房顶都快掀了。
最要命的是传纸条。白丽写给我的小纸条(其实就俩字:“借笔”),在课桌底下“跋山涉水似的”传。传到刘胖子那儿,这“猪队友”手一抖,纸片儿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落在踱到过道中间的班主任脚边!时间“唰”地冻住了,空气能憋死人。我和白丽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饿,是课堂上顶顶难缠的对手。实在扛不住了,就把课本竖起来当盾牌,偷偷往嘴里塞一颗硬邦邦的炒大豆。自以为天衣无缝,谁想那豆子太倔,“嘎嘣”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教室里跟点了个炮仗似的!几十双眼睛“唰”地钉过来,比窗外墩岭山的影子还沉,压得人恨不得缩进桌斗里。
课间十分钟是王大勇的戏台子。他捏细了嗓子,弓着腰,学物理张老师那招牌的“这个问题嘛~(尾音拖得山路十八弯)”,再煞有介事地推推鼻梁上压根不存在的眼镜,学得那叫一个绝!逗得大伙儿前仰后合。有一回,张老师本人抱着教案打门口过,探进头一脸懵:“这帮尕娃,乐啥呢?”
(二)考试作业里的“歪门邪道”
考试想瞄两眼?王大勇鬼点子多。把公式抄在透明胶带上,一层层裹满铅笔杆;手心写得密麻麻,一出汗糊成“山水画”;尺子背面也不放过…结果呢?监考老师拿起尺子量图,“哟嗬,这尺子背面还自带答案?”王大勇的脸“唰”地白了。
考场如战场,想跟王大勇“通个气”?挤眉弄眼、努嘴比划、手指头乱舞…忙活半天,他比划个“三”,我看成了“八”,答案差出十万八千里。一抬头,讲台上老师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剜过来,吓得我俩冷汗“滋儿滋儿”往外冒。
周一早自习,眼瞅着周末作业还是一片白?紧急启动“兄弟互助”!我抢过语文,书呆子李文博包圆代数,王大勇对付历史…笔尖在纸上“唰唰”飞,恨不得磨出火星子。终于在课代表抱着那摞“作业山”走到跟前最后一秒,把几本写得龙飞凤舞、汗渍斑斑的本子硬塞了进去。
遇到实在啃不动的硬骨头?李文博有他的倔法。在几何题下画个箭头直指窗外墩岭山,批注:“山外有山,此题亦然!”王大勇更绝,直接写:“老师,这题太难,要不您给咱解解看?”气得数学老师直翻白眼,鼻孔哼哼。
考完试一对答案,嘿!跟王大勇的选择题对得严丝合缝!正美滋滋呢,再定睛一瞧——坏了菜!我俩的答题卡都涂!串!行!了!从第三题开始,一路错到姥姥家。俩人摸着咕咕叫的空肚子,只能相视苦笑:“难兄难弟啊!”
第一次考英语,张宝气得直跺脚。班上七个零分,算下来该有一点五分,卷子上就一分。仔细一瞅,老师把他辛辛苦苦得的零点五分给漏加了!他直嚷嚷老师不公平:“明明一点五分是倒数第十,这一下成了倒数第八,生生降了两名!冤不冤啊!”
刘元是不少同学心里的“义气大哥”。为啥?每次考英语,他那双眼睛就跟钉在年轻的女英语老师身上似的,一眨不眨。害得老师不是慌忙低头,就是赶紧背过身去,有时干脆红着脸躲出教室透口气。这下可好,给好些个抓耳挠腮的同学腾出空档,赶紧瞄几眼同桌的卷子,好歹能填上几个空,不至于太难看。刘元自己呢?硬是咬着牙一个字不抄,稳稳坐着倒数第一的“宝座”,眉头都不皱一下。
(三)课间江湖与饿狼传说
老师拖堂?那滋味比挨饿还难受!坐门边的张霞,就是“信号兵”。故意把铁皮铅笔盒“哐当”一声摔地上;要不就撕心裂肺地猛咳几声;最灵光的一招是:隔壁班下课铃“叮铃铃”一响,全班立刻心领神会,拖长了调子发出悠长的“哦——”。这招,十回有九回管用。
王大勇从家里“顺”来的那袋炒大豆,就是课间最金贵的“宝贝”。一人只敢捏几颗,传到后排白丽手里时,往往只剩下点碎渣渣和袋底那层喷香的咸粉末。大伙儿抢着传舔那点粉末,像做啥重要的事似的,舔得手指头都亮了。
窄窄的桌道里,迎面撞上白丽。慌里慌张地“左让右让”,结果俩人步调一致,活像排练蹩脚的交谊舞,差点撞个满怀。好不容易错开身,相视一笑,脸上直发烫,心跳得怦怦响,空气里都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味儿。
外号是咱“饿狼帮”的接头暗号。王大勇饭量大、嗓门粗,叫“王喇叭”;李文博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走路慢悠悠,管他叫“李半仙”;教导主任厉害,背地里都喊“铁娘子”。这些名儿,只有自己人一听就懂。
橡皮、尺子、钢笔,在课桌肚里神秘失踪是家常便饭。是掉进了“黑洞”,还是被张勇“借”去忘了还?谁也说不清。那支笔帽都磨秃噜皮了的英雄牌钢笔,愣是成了“班产”,在谁急需的时候,就传到谁手里,带着大伙儿的体温和指望。
张勇“借”东西这事儿,当年在班里可是个公开的秘密。只因为张勇是街上混的,带着点江湖气,我们这些后山后沟里来的娃,都只敢私下里嘀咕嘀咕,明面上谁也不敢吭声。直到多少年后的同学会上,杨华喝高了才爆料:当年确实“借”过一次。说他那天值日,打扫完卫生,张勇让他别关窗户,说作业没写完,宿舍里影响别人睡觉,就在教室抄一下作业。结果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就炸了锅,惊呼丢了东西。杨华当时吓得够呛,怕被学校开除,愣是没敢认也没敢指认。这陈年旧账一翻出来,惹得满桌子人哄堂大笑,差点笑岔了气。
(四)乌龙事件里的青春
操场上有人喊:“建军!”(班长刘建军这名儿忒常见),好家伙,“呼啦”一下,七八个男生齐刷刷回头,喊话的人直接傻了眼。
撞衫不稀奇。最绝的是王大勇有件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灰布褂子,结果某天,竟跟物理张老师“撞衫”了!全班人的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来回扫射,憋笑憋得桌椅乱颤,嘎吱作响。王大勇羞得满脸通红,脖子根都粗了,恨不得当场钻讲台底下去。
考砸了不敢给父亲看?壮着胆子模仿签名!战战兢兢写完,结果把“王富贵”写成了“王富貴”!被老师火眼金睛一眼识破,当众“展览”,那场面,羞得人比饿三天还难受。
学校大喇叭里喜气洋洋地表扬:“李华同学在操场上拾到一支铅笔,交到了教务处,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值得全校学习!” 我们班主任激动坏了,在班上大声号召:“向李华同学学习!” 结果没一会儿,消息传回来——是低年级那个李华!班主任脸上那笑,唰地就僵住了,讪讪地咳嗽两声,赶紧岔开了话题。教室里一片憋笑的“吭哧”声。
轮到值日打扫,扫帚秒变电吉他,拖把化身麦克风。王大勇扯着破锣嗓子吼“我家住在黄土高坡”,震得窗户纸直抖;李文博则用扫帚头在落满灰的窗玻璃上画他那些天书似的方程式。尘土飞扬里,是我们苦日子里最放肆、最响亮的闹腾。
(五)饥饿乐园的底色
墩岭山的尖尖刚抹上点金边,关川河的水声还带着清早的凉气,三中——这座窝在黄土川道里的学校,在白蒙蒙的雾气里睁开了眼。读书声撞开薄雾,和体育生“一二一”的口令声、篮球砸地的“咚咚”闷响搅和在一块儿。崭新的教学楼?那是后来的事儿了。我的三中,是几排灰头土脸的砖瓦房,墙皮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更深的黄土色,像一张饱经风霜却硬挺着腰杆的老农的脸。一面褪了色的红旗,在带着土腥味的风里“呼啦啦”地飘,是这片灰黄里唯一跳动的亮色。远处,312国道和陇海铁路日夜不停地吵吵,可一进校门,那排高大的白杨树叶哗哗一响,外头的喧闹就像被筛掉了一大半。
男生宿舍是大通铺,几十个半大小子像刚挖出来的土豆,带着各自的土腥汗味儿,挤在一个个床板连起来的大床上。汗酸、脚臭、尘土味儿、便宜的肥皂味儿,在夜里头搅成一锅粥。耗子在顶棚的苇席上开运动会,伴着磨牙声、梦话声,成了我们每天的“催眠曲”。破窗户纸漏进清冷的月光,在床沿上画出一道白线,照着少年们沉睡或睁着眼想家的脸。
饿,是胃里头那个填不满的黑窟窿。食堂的大铁锅整天冒着没啥油水的白气儿:早饭是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配几根咸死人的咸萝卜条;中午永远是硬邦邦的馍馍,就一勺寡淡的洋芋菜或包包菜。晚上偶尔有早上中午剩下的冷馒头剩菜,但有时没。一个月几元钱的伙食加工费,对不少家来说,是笔不小的开销。于是,“酱油汤”成了救命稻草:搪瓷缸子里狠狠挖一勺黑乎乎的酱油,滚烫的开水猛地冲下去,那点可怜的酱色瞬间淡得像烟。要是能从家带来的小油瓶里,宝贝似的滴入一两滴香油,油星子在水面上“滋啦”一下炸开、碎了,飘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香。我捧着这缸温乎的、咸不拉几的“汤”,小口小口地嘬着,仿佛真能从这酱油水里,嘬出点活下去的劲儿。这滋味儿,混着对家里热灶台、铁锅里翻炒声的念想,算是刻进骨头缝里了。
那时候,教室前三排是好学生的“知识高地”,后三排是差学生的“江湖据点”,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小土豆”,就在中间地带,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模模糊糊的将来,像拔河一样来回拉扯。偶尔跟着条件较好的街道上的同学,到校门口席家铺子婉一勺一毛钱辣子酱,那是当时很奢侈的享受,最好吃的味道,至今四十年过去了,还是怀念那席家铺子的辣子酱香。安源是从定西城里转学下来的,城市户口,条件好,见过世面,一次硬拿我喝从未听说过的啤酒,啤酒开盖的一刹那,吓得我跑了好远,原来是啤酒摇起的沫子冲起来了,硬塞给我尝着喝了一口,那苦涩味简直直呼比马尿还难喝,以致偷偷发誓永不喝啤酒。但不知道啥时候起,竟喜欢得了不得,竟然也喝出了啤酒肚,当然这是后话。
礼拜三下午最难熬。两节课后做课间操,腿肚子直转筋,动作软得像面条。偏偏这时,食堂给老师开的小灶窗口飘出煎油饼的冲人香味儿!那味儿,热油“滋啦”作响,面粉焦香扑鼻,像张看不见的金灿灿的大网,一下子把整个校园都罩住了。我们使劲把头埋进书本,可书页上的字都跳成了油汪汪、香喷喷的饼。故意大声说笑打闹想压住肚子里咕噜噜的抗议,可笑着笑着,鼻子就不听使唤地使劲吸溜那勾魂的香气。
油饼五分钱一个,学生也能买。实在馋虫爬到嗓子眼了,几个要好的就咬咬牙,凑钱合买一个。白丽心细手巧,总能把它掰成大小差不离的小块。分饼的时候,她指尖沾上点油星,都舍不得擦,悄悄吮一下。那一点点酥脆的饼渣落进嘴里,咸香一下子在舌尖炸开,简直是清汤寡水日子里最奢侈的犒赏。她分饼时,指尖偶尔轻轻蹭过我手心,像被小火星子烫了一下,一股热气“腾”地从脖子根直窜上脑门。王大勇这贼眼尖,立马挤眉弄眼,用口型夸张地喊:“哟——”,换来白丽一个羞恼的白眼和我没啥力气的虚捶。这点偷偷摸摸、又慌又甜的滋味儿,跟饿一样,成了忘不了的青春记忆。
礼拜六回家,那十里土路是用脚底板量着、撒丫子跑完的。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奶奶早就守在灶房门口。昏黄的油灯下,她那张满是褶子的笑脸一下子绽开了花,变戏法似的从锅里端出两颗煎得金黄金黄、边儿焦脆的荷包蛋,上头撒着翠绿的葱花。那时候就觉得,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好的东西了——有家回,有奶奶的油灯亮着,有煎蛋的焦香钻鼻子。所有的饿,所有的尘土辛劳,都被这暖烘烘的烟火气熨得服服帖帖。奶奶总念叨:“慢点吃,慢点吃,学校里饿坏了吧?看这都瘦了…” 那眼神里的疼惜,比啥山珍海味都顶饿。
礼拜天下午回学校,肩膀上的布袋子总是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救命的“军粮”:最扛饿的是炒大豆,嚼得腮帮子发酸;下馍的命根子是咸菜瓶瓶;最金贵的是熟面——麦子在铁锅里细细翻炒到焦黄喷香,小心装进厚实的粗布袋子里。这熟面,滚水一冲,搅成黏糊糊的一碗,就是冷夜里暖胃又暖心、闪着麦香的微光。奶奶还讲过雪神降“土面”救饥荒的老话儿,这焦香里便也带上点神叨叨的念想。回校路上,常经过青烟寺。走得早的话,能听见庙里传来悠远的晨钟,“当——当——”,那声音又沉又稳,像能压住心里的毛躁,让人莫名地静下来。飞檐翘角在晨光里勾出影子,淡淡的香火味儿飘来,混着我书包里熟面的麦香,搅在一起,成了离家路上独特的味道。
宿舍里的耗子精,是我们天生的死对头。不管把干粮藏枕芯里、吊房梁上,还是塞进墙缝,它们总能像长了透视眼,闻着味儿精准找到,把袋子咬出窟窿,在里面大吃特吃。几番斗智斗勇败下阵来,只能战略转移——把命根子似的粮袋子,一股脑儿塞进教室的课桌肚里。
晚自习的煤油灯在玻璃罩子里跳动着昏黄的光晕。书本上的字渐渐模糊成一片,一股更勾人的味儿却顽强地从桌肚深处钻出来:炒大豆的焦香、咸菜的酱咸味儿、熟面那股暖烘烘的麦香…丝丝缕缕,挠得人心痒难耐。肚子里的馋虫彻底醒了,疯狂闹腾。李文博是我们班的“定海神针”,瘦得像麻秆,鼻梁上架着厚瓶底似的眼镜。他总能在这香气“轰炸”中,把头埋得更低,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沙沙”作响,仿佛那香气跟他隔着千山万水。只有偶尔扶眼镜时,喉结会不易察觉地滚动一下。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那刺耳的尖叫撕裂寂静,教室里瞬间炸了锅!搪瓷缸子、饭盆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人人埋头,手忙脚乱地冲熟面糊糊,或就着咸菜啃冰冷的杂粮饼。团团热气蒸腾而起,熟面那朴实霸道的香气一下子塞满了整间屋子,混着少年们满足的呼气声和响亮的吞咽声。在这又冷又饿的夜里,这一碗滚烫黏稠的糊糊,就是点亮肠胃、也焐热心窝子的那点实实在在的光。王大勇总是狼吞虎咽,三两口扒拉完,碗底舔得溜光,然后就眼巴巴地瞅着别人,特别是张强手里那罐油汪汪的咸菜。而我,会把奶奶偷偷塞给我、一直舍不得吃的几片薄薄的、晶莹的腊肉,悄悄埋在熟面糊糊的最底下,等吃到的时候,那点咸香油润在嘴里慢慢化开的滋味,能让我心里甜上好久。
男生的胃,简直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学校里食堂经常没晚饭或者少饭,勤快的同学买个煤油驴子自己做,懒惰的我们就经常吃点自带的干粮,加上晚自习后又饿了,常常撑不过三天。“偷粮行动”便在男生堆里悄然铺开。目标明确:女生课桌肚里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咸菜罐子、炒大豆袋子、熟面包裹。其实女生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有时候早上到教室,发现桌肚里的咸菜浅下去一小截,她们也只是互相交换个了然的眼神,抿嘴笑笑,谁也不点破。这种心照不宣的“纵容”,是同为饿肚子人的一点体恤,也是半大孩子之间一种朴素的、带着点羞涩的温情。代价就是她们自己的“军粮”也常常提前告罄,后头几天只能勒紧裤腰带,就着白开水啃更硬的饼子,默默忍受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王大勇算是“惯偷”,但他给自己立了条“铁律”——绝不碰白丽的东西。有一回,外号“刘胖子”的刘大壮趁乱想去掏白丽桌肚里的熟面袋子,手刚伸进去,就被王大勇一把攥住手腕子,眼神凶得像要吃人:“找死啊你?” 刘胖子讪讪地缩回手,嘟囔着:“不就一口吃食么…”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在沉默中烟消云散。
饿得实在前胸贴后背了,就得想法子“混吃混喝”。晚自习后住学校附近塬上的刘小娥要回家取点东西,这消息一漏风,立马能呼啦啦跟上五六个“护花使者”,美其名曰送她回家,心里头都惦记着她家那口冒着热气的大灶台。乡下的夜,黑得像泼了墨,静得能听见露珠砸在草叶上的“啪嗒”声。我们这群不请自来的家伙,却把动静闹得山响,齐刷刷戳在人家的土院墙外头,扯着嗓子说笑打闹,惹得院里的看门狗“汪汪”狂吠不止。门“吱呀”一声开了,昏黄油灯光泻出来,照亮刘小娥她妈那张被灶火熏得黝黑、却堆满慈祥笑容的脸。她看着我们这群眼巴巴的“饿狼崽”,眼里没有半点嫌弃,只有一种看自家娃的疼惜。“快进来,娃们,外头寒气重!”她一边招呼,一边利索地系上围裙。没多大会儿功夫,一碗碗热气腾腾、漂着油花的面条就端上了桌,每碗里都稳稳卧着两个雪白滚圆的荷包蛋。“一人俩蛋,都有,甭抢!”我们埋下头,面条吸溜得山响,心里头涨满了滚烫的暖流,也掺杂着一丝不安。大伙儿都明白,在一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庄户人家里,攒下这十几个待客的鸡蛋,得是当家女人一点一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这份滚烫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厚道和善良,是那个穷年月里,照进我们心底最亮堂、最持久的光,足以照亮往后人生路上许多灰暗的沟坎。
回校路上,我们打着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拍着溜圆的肚皮,月光把我们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王大勇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吼着荒腔走板的信天游。连一向沉默的李文博也难得地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讲起老人们口中荒废的安西古城,说那塌了半边的黄土城墙根底下,兴许就埋着千百年前戍边将士的忠骨和故事。刘小娥安安静静地走在人群边上,月光给她清秀的侧脸勾了道柔和的银边儿。
就在那吃了上顿愁下顿、你“偷”我一口我匀你一点、偶尔解馋的日子里,时间像关川河的水,悄没声儿地流走了。就在这清汤寡水的喂养和同窗情谊的温热里,我们这群不起眼的“小土豆”,居然也硬生生地拔了节、抽了条,熬到了毕业前最后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对前路的茫然,像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开始悄悄往每个人的脖领子里、骨头缝里钻。
六 灰色日子里的光芒
大雪片子一飘,安静的校园就成了我们的天然游乐场。下课铃一响,我们像出笼的雀儿扑向白茫茫的操场。滚雪球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找块黑煤核当眼睛,掰半截红砖当鼻子,笨手笨脚又无比认真地堆雪人。当那个顶着破草帽、歪着脖子的雪人憨憨地立在操场中央,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绽放的笑容,能化开整个冬天的寒气。
班上搞文艺汇演,简直是一场洋相百出的欢乐“灾难”。平时蔫了吧唧的小伙伴被硬推上台,要么扯着变了调的嗓子“吼歌”,要么手脚僵硬地比划两下说是“霹雳舞”,逗得台下前仰后合。可我们的巴掌拍得震天响,哄笑声里全是善意的鼓劲,那是对他们那份勇气最直白的嘉奖。
最难忘的是那场“作业是越多越好还是够用就行”的辩论会。正反两方一上台就铆上了劲,连平时闷葫芦似的光看书不吭声的主儿,也两眼放光,抢着发言。道理和笑话一块儿上,正经话里夹着风趣,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横飞。争着争着,连窗外路过的老师都忍不住停下脚,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窗往里瞧,嘴角挂着笑。最后也没争出个输赢,只有痛痛快快吵了一架后,大家心里都明白的那份默契。笑声和掌声搅和在一块儿,把小小的教室烘得暖洋洋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课间玩“老鹰捉小鸡”,是尘土和尖叫的狂欢。我死死揪住“鸡妈妈”的后衣襟,在王大勇扮的“老鹰”凶猛的左扑右闪中东躲西藏。尘土飞扬里,一串串稚嫩的尖叫和肆无忌惮的大笑直冲房梁,跑得心“咚咚”狂跳,气都喘不匀。直到“老鹰”累得气喘吁吁败下阵去,我们就蹦着跳着欢呼胜利,那份纯粹的、没心没肺的开心劲儿,给座金山银山都不换。
拔河比赛是力气和心气儿拧成一股绳的战场。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手心里,我们脚蹬着黄土,身体拼命向后倾斜,像一张张拉满了的弓。“一二!一二!”震天的号子声吼得地动山摇,憋红的脸颊、绷紧的筋肉、拧成一股绳的信念,在赢得胜利的瞬间,化作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忘情的拥抱、捶打。那一刻,集体的荣光盖过了一切疲惫和饥饿。
每年春秋季的运动会,是同学们最快乐的时光。那时,集体荣誉感与个人自由都格外高涨——我们可以为班级的荣誉纵情喝彩,可以为心仪的健儿自由呐喊,还能悄悄去见想见的人。而统计为班级争光的加分时刻,则是我最为荣光的时刻。身为长跑好手,我总能在3000米、5000米和10000米项目中夺得名次,这些项目相比其他加分翻倍。这份荣光,源于日常的锤炼——往返于家、学校与街道的那十公里的路程,便是我经常奔跑训练的跑道。
语文课上朗读自己的作文,是我难得的高光时刻,分外露脸。那时,我的作文常因真情实感被老师夸奖,甚至被拿到班级和高年级分享。这总能让我的小胸脯挺得老高,那份得意劲儿,像蜜糖般甜上好几天。
七 苦中作乐的印记
班里自己刻印的《春芽报》,是我们较量脑瓜子灵光的地盘。搜肠刮肚写文章、绞尽脑汁画插图、搜罗新鲜趣闻,那份带着油墨香、凝聚着大伙儿心思的小报,是我们瞭望山外世界的窗口,也是那点刚冒尖的才华显摆的园地。
周末去同学家帮忙干活,也能变成找乐子的由头。去塬上帮孙强家拔麦子,不知哪个促狭鬼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拔得快的,能娶孙强他姐当媳妇儿!” 好家伙,嬉笑怒骂声中,一群半大小子跟打了鸡血似的,麦子拔得飞快,汗水和着黄土,在翻滚的麦浪里蒸腾出青春特有的、带着野性的蓬勃热气。
学着大人模样“比酒量”,拿凉白开当酒,一碗接一碗地灌,直灌到肚皮滚圆发胀、再也塞不下一滴,互相指着对方鼓囊囊的肚子,笑得满地打滚,直不起腰。
攀爬墩岭山,“谁先到顶谁是英雄好汉”的呐喊在山谷里回荡,催着我们咬着牙、挣死命也要往上冲,就为了站在那有周围最高烽火台的山顶,迎着呼呼的北风,俯瞰底下弯弯曲曲的关川河道,那一刻,心里头真涌起一股子“山高我为峰”的豪气。还有偷摘酸掉牙的野杏、冒险溜进看园人盯着的果园“借”几个青苹果的紧张刺激,得手后躲在干沟渠里,你一口我一口分“战利品”时,酸得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的狼狈样儿,都成了苦涩青春里最放肆、也最珍贵的甜味。
八 《背影》:劈开心窝的那道电闪
一个天色灰蒙蒙、冷风像小刀子似的刮着窗户纸的下午。语文老师夹着课本走上讲台,没像往常那样翻开教案。他清了清有点沙哑的嗓子,目光缓缓扫过我们一张张被书本习题熬得发蔫、没什么神采的脸。“今儿个,咱学一篇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他个头不高,声音也不洪亮,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两个筋骨分明的字:背影。
教室里“唰”地一下静得吓人,连最皮实、最爱在底下搞小动作的几个男生,也诧异地抬起了头。朱自清?背影?这对我们这群满脑子数理化公式、肚子总咕咕叫、前途一片迷茫的半大小子来说,显得有点远,甚至…有点酸文假醋的。
老师没理会我们的疑惑,翻开课本,声音平缓地读起来。起初,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可当他读到父亲“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读到“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时,那平缓的调子里,像是被灌了铅,开始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脚步,“咚!咚!”地踩在我们心窝子上。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带着一种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干涩发哽的劲儿。前排的白丽,这个平时总爱抿着嘴笑的安静姑娘,第一个低下了头,瘦削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一下下轻轻抽动。接着,像传染开了,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当那句“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被老师用一种带着明显哭腔、几乎要断裂的调子念出来时,像一道无形的、沉重的闸门猛地被撞开了!白丽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只受了伤、无助的小兽。这哭声像块巨大的石头,“扑通”一声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瞬间击溃了所有人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平静。男生们死死咬着嘴唇,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女生们趴在课桌上,压抑着的哭声汇成一片低沉的呜咽。整个教室里弥漫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这悲伤,不只是为了课本里那个爬月台的陌生父亲,它更像一把生了锈却异常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们每个人心底那个被繁重的功课、刻骨的饥饿、和对茫茫前路的无知与恐惧死死封住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沉甸甸压着的,是我们自己那个沉默寡言、在黄土地上苦苦挣扎的父亲,是我们那个虽然穷得叮当响、却耗尽力气托举着我们的、沉甸甸的家。
我死死盯着课本上模糊不清的字迹,眼前却异常清晰地晃动着父亲送我入学那天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肩头打着深色补丁的蓝布中山装,裹着他同样干瘦、微微驼着的脊梁。他扛着那只半旧的、漆皮斑驳的木头箱子,一声不吭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脚步有些蹒跚。临别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传来的热度和沉甸甸的分量,比千言万语都顶用。那背影,没有朱自清父亲爬月台那么艰难显眼,可在我眼里,也像一座沉默的山,扛着我头顶那片小小的、渴望飞翔的天,也压弯了他自己本就不直的腰。一股混合着尖锐的心疼、沉沉的愧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依恋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干。我偷瞄王大勇,他正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着脸,平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插科打诨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文博的眼镜片上糊满了雾气,他摘下眼镜,用衣角使劲蹭着,蹭得镜片吱吱响。白丽细细的、压抑的哭声,像小针一样,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老师没有打断这片泪水的汪洋。他轻轻放下课本,静静地站在讲台上,目光沉稳而包容地扫过每一张泪流满面、写满无措和悸动的年轻脸庞,像是在无声地接纳着、也抚慰着这场集体爆发的、迟来的情感风暴。窗外的寒风,呼啸声似乎也小了些。那一刻,他不只是我们敬畏的、传授知识的先生,更像一个沉默的、引领着我们去触碰生命里最柔软也最坚硬那部分的父辈。墩岭山巨大沉默的影子透过蒙尘的窗户投进来,仿佛也被这份沉甸甸的、带着咸涩滋味的空气浸染。
那堂课后,有些东西像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心里。同学之间似乎多了些心照不宣的体谅。课间分家里带来的、少得可怜的炒大豆时,会有人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那份,匀给看起来更饿、脸色更差的同学。王大勇不再咋咋呼呼地抢东西吃,偶尔还会把家里捎来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几片薄薄的、闪着油光的腊肉,偷偷分给李文博和我。李文博会在王大勇抓耳挠腮、对着数学题唉声叹气时,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讲解几个关键步骤。白丽的目光偶尔和我对上,除了那熟悉的少女羞涩,似乎还多了一点说不清的、像是共同经历过某种洗礼后的亲近,一种“同舟共济”般的默契。
晚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沉默多了,只有脚步声沙沙作响。望向远处墩岭山黑沉沉、沉默如巨兽的轮廓时,目光里却好像沉淀下了一些沉甸甸的东西。我知道,那堂关于“背影”的课,像一道无声却耀眼的闪电,“咔嚓”一声劈开了我们懵懂混沌的青春外壳,让我们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了父辈沉默背影下那山一样的付出,也模模糊糊地、沉重地感觉到了自己肩膀上,未来将要扛起的、未知的分量。那道被泪水冲刷过、变得沉静的目光,开始穿透眼前堆积如山的书本和永远做不完的习题,投向更远、更深的地方——是定西城的繁华,是兰州城的辉煌,还是比那古老的王莽秤砣更遥远的天边?
九 毕业夜:星河下的嘶吼
毕业的日子,到底踩着六月燥热的风来了。离校前一晚,学校没人管,也没了学习任务,一种混合着解脱的轻松、前途未卜的茫然和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在空旷的校园里无声地流淌、弥漫。我们最后一次把从各自家里带来的、剩下不多的熟面、大豆归拢到一块儿,放在教室中间几张拼凑起来的课桌上,像个小小的、简陋到寒酸的散伙饭。昏黄的灯光下,连食物的香气都染上了一层离别的涩味。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先是隔壁班传来低低的、试探般的哼唱,像夜风吹过空旷的麦茬地。渐渐地,声音汇拢了,变得清晰、响亮,像冲破了堤坝的春洪,汹涌地灌进了我们班的门窗。
“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噢,来不及沉醉,年轻的心迎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是那首《二十年后再相会》!歌声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冲劲儿和对未来渺茫却炽热的希望,一下子点燃了沉闷的空气!
班长刘建军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脸上还挂着熬夜复习的憔悴,眼睛里却像燃着两团火。他“噌”地跳上凳子,挥舞着手臂,像个战前动员的将领,扯开嗓子吼:“唱啊!都他娘的嚎起来!”
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所有积压的情绪、所有憋着的劲儿一下子爆发了!我们“哗啦啦”全站起来,书本、练习册被胡乱地撇到一边。男生们把课桌拍得“咚咚咚”震天响,当作擂动的战鼓;女生们挽着手臂,声音清亮得像山涧里奔涌的溪流。没有害羞,不怕跑调,只有从胸腔最深处、从喉咙里冲出来的、近乎嘶哑的吼叫:“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那时的山噢那时的水,那时风光一定很美…”
歌声飞出教室门,在空旷沉寂的校园里横冲直撞,碰到斑驳的砖墙又反弹回来,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发颤。走廊里很快挤满了别班闻声涌来的同学,不一会儿,整个毕业年级都加入了这场自发掀起的、声势浩大的合唱!我们像一股决堤的洪流,冲出教室,冲到空旷的、铺满砂砾的操场上。没有灯光,只有满天的星斗,慷慨地倾泻下清冷的银辉。借着星光,我们看清了彼此脸上亮晶晶的泪痕和同样亮得惊人、无所畏惧、仿佛要燃烧起来的笑容。墩岭山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北方的夜幕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注视着这场属于青春的、最后的狂欢。
大家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在粗粝的操场上奔跑、跳跃、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歌声早已不成调,它裹挟着我们憋了多年的饿和苦,裹挟着无数个清晨冲向食堂抢饭的脚步,裹挟着晚自习后那碗熟面糊糊腾起的、带着麦香的热气,裹挟着课桌里被悄悄“借”走又心照不宣的咸菜滋味,裹挟着回家路上奶奶煎蛋那钻心的焦香,裹挟着语文老师读《背影》时那令人心碎的哽咽…所有挨饿的苦楚、同窗的温暖、咬牙的挣扎和对未来的迷茫无措,都在这拼尽全命的吼声里燃烧着、喷发着、向着漆黑的夜空疯狂地冲撞!王大勇死死攥着我的手,手心滚烫、粗糙、全是黏糊糊的汗。白丽在我左边,她的手小小的,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李文博在对面,平时总习惯性耷拉着的脑袋此刻高高扬起,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星光,歌声嘶哑却用尽了每一分力气。
星光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闪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神圣光芒。白丽哭得最响,泪水肆意流淌,却也笑得最灿烂;平时最蔫巴、总缩在角落的李强,此刻脖子上青筋暴起,吼得声嘶力竭;连一向严肃、总板着脸的班长刘建军,也早已泪流满面,吼声中带着哽咽。我们死死攥紧身边人的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对方的皮肉里,仿佛要把这多年来同甘共苦的情分、把这奔向未知前程的所有孤勇和决心,都生生烙印进彼此的生命年轮里。关川河在不远处低沉地流淌,它的水声似乎也被这震耳欲聋的青春呐喊彻底淹没。我想起青烟寺沉静悠远的晨钟,想起安西古城断壁残垣在风沙中的轮廓,想起博物馆里那枚冰冷的、象征着古老权柄的王莽秤砣。这片黄土地,如此深厚,又如此沉默。我们是它贫瘠土壤里刨出的“小土豆”,带着它赋予的印记,就要滚向四面八方,滚进各自不可知的命运里。
那一刻,脚下是虽然贫瘠却无比熟悉的土地,头顶是浩瀚无垠、仿佛亘古不变的星河,身边是共同啃过咸菜、分过油饼、在同一堂课上为《背影》落泪的伙伴。歌声在空旷的操场上翻腾、升腾、炸裂,像一道劈开沉沉黑夜、直刺墩岭山巅的炽热曙光!它不再仅仅是对二十年后虚幻重逢的空洞期许,更是对我们这群即将启程、前路注定坑洼不平但也可能藏着微光的“小土豆”人生的、最原始最滚烫的宣言!
三中这道微弱却倔强的光,在离别的夜晚,用最嘶哑、最滚烫的调子,点燃了我们心底那簇名为“未来”的、摇曳不定的火苗。我们知道,前路或许依旧布满沟坎,肚子里或许还会时常唱起“空城计”,但至少在今夜,在这片慷慨的星光下,在墩岭山永恒的注视里,我们这群来自黄土地的“小土豆”,确凿无疑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比天上星河更明亮、更灼热的光!
(尾声) 微光长流
深秋,我再次路过巉口,墩岭山的红叶黄叶像着了火,在秋阳下熊熊燃烧着。宽阔崭新的世纪大道,两旁的白杨树叶在风里翻飞,金黄耀眼,像列队摇曳的仪仗。鬼使神差,车又拐向了三中。记忆中学校周围尘土飞扬、颠簸不堪的土路,低矮灰暗的土坯房,早已被整洁的“山海新村”、闪着金属冷光的厂房和热闹喧嚣的商业街取代。
车停在母校宽阔美丽的新大门口,那块“定西市安定区巉口中学”的牌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沉稳的光。当年学校那些灰扑扑的砖瓦房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眼前是一座崭新的校园,鲜红的塑胶跑道环绕着宏大的教学楼。琅琅的读书声隐约传来,一股蓬勃的、无忧无虑的朝气扑面而来。我慢慢走到操场边的铁栅栏外,隔着栏杆往里瞧。一群穿着整齐蓝白校服的孩子正在上体育课,奔跑、跳跃、追逐嬉笑,小脸红扑扑的,洋溢着健康的光泽,再也寻不到一丝我们当年那种刻入骨髓的饥饿痕迹。
目光越过崭新的教学楼顶,投向更远的天地。车道岭林场的方向,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如同一幅巨大的油画;九华沟曾经光秃秃的山梁,如今绿意葱茏,一层层梯田像绿色的带子缠绕山腰;关川河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清亮了许多;极目远眺,安西古城断壁残垣的轮廓在秋日高远的晴空下显得格外清晰而苍凉,旁边围着高高的施工围挡,塔吊的巨臂缓缓转动。
我站在那儿,秋风吹动衣角。耳边仿佛又炸开了那个遥远夏夜的嘶吼,沙哑,嘹亮,带着穿透时空的、不管不顾的青春蛮力。后来啊,刘建军在省城扎下了根,官至厅堂;我也留在了省城当了作家,吃得饱穿得暖,偶尔还能领点稿费;王大勇南下去了深圳,混得风生水起,人模人样;张宝成了央企国际部的老总,常常往返与国际航班;刘元进了私企,据说在制造业方面做的顺水顺舟;李文博留在了家乡的博物馆,成了研究古代度量衡的专家,那枚冰冷的王莽秤砣,成了他口中常念叨的老伙计;张勇和杨华,当年的“借笔”疑犯与沉默证人,如今是本地响当当的个体老板,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刘小娥当上了扶贫干部,终日奔走在田间地头;白丽在家乡的中学里教着语文,也许在某个安静的下午,她也会给学生们轻声朗读那篇《背影》…
当年操场上那群泪眼模糊、紧攥着彼此的手、对着浩瀚星河嘶吼“要靠自己!要靠大伙儿!”的少年身影,与眼前这些在阳光下自由奔跑、欢笑的身影,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在墩岭山沉默而永恒的注视下,光影交错,奇妙地重叠、融合。
脚下,是世纪大道坚实宽阔的柏油路面,像一条生机勃勃的巨龙,向着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延伸。还有这些年我们亲眼看着修起来的天巉高速、巉柳公路、巉郭路…这一条条承载着家乡新梦想的钢铁血脉,正蜿蜒盘绕在关川河畔、墩岭山下。我知道,这道由无数人、无数个昼夜不息的光阴共同浇筑的、更加磅礴壮阔的时代曙光,正势不可挡地穿透时间的帷幕,照亮着这片土地更深邃、更辽远的未来。
而我们当年在三中操场上,于饥饿和迷茫中点燃的那束微弱却倔强的光,它从未熄灭。它只是悄然汇入了这奔涌不息、光芒万丈的宏大光流之中,成了那最初的源头里,最坚韧、也最温暖的一脉。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那时的山噢那时的水,那时风光一定很美…” 。猛一回头,两个二十年都溜了,应该又是同学会了。确实,母校越来越美,祖国越来越好,让光阴见证,让岁月体会,我们真的无怨无悔!
杨海军,男,七十年代生,甘肃定西人,县处级企干,高级政工师,党校研究生,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春天恋歌》、《我的祖国河山游》、《问路宝天》、《我的祖国河山游》等100多万字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