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村记忆——麦秸垛
出生在农村,稍微上了岁数的,谁不熟悉麦秸垛?麦秸垛是乡村的标志。在树木和村庄的包围中,星罗棋布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宛如落入人间的神明,在炊烟升起的地方,守护着村庄。从小生活在农村,在我眼里,那嫩绿的小草、流淌的河水、吃草的牛羊......它们都是有灵性的,就连那乡村的麦秸垛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都有着生动的故事。
麦秸垛是每个乡村都有的风景。不同的是,每一个乡村的麦秸垛群落,都有各自的故事。麦收之际,大人们赶着牛车,拿着杈子,挥着镰刀,一捆一捆的把麦子收到场上,随着黄牛拖着石磙和耮石一圈一圈的辗轧,麦子和麦秸分离开来,麦秸被临时堆成小山,矗立在场边,而后扬去麦壳,颗粒饱满的麦粒入仓,农人们会把剩下的麦草搭起一座一座的麦秸垛。
老家人把麦秸垛的起造叫“搭垛”,搭麦秸垛的过程充满了讲究与技巧,只有村里的行家里手才能垛出像工艺品一样的麦秸垛。参与者们戴着草帽,手持木杈,将碾过的麦秆(这时已经是麦秸了)一杈杈挑起,一层层地精心堆砌。搭麦秸垛做底很关键,把底做好了,垛出的麦秸垛周正,不歪斜,更不会倒塌,看着也好看。
开始搭垛是简单的,我们小孩子也参与,挑着麦秸过来,按大人的指点放过去,直到近一米时,我们够不着了,大人便不让我们挑麦秸,而是让我们站上去踩垛,同时也有大人和我们一起踩,将搭上来的每一杈麦秸均匀地布在麦秸垛上,而且要相互压茬踩实,这样才会保证麦秸垛的稳定。渐渐地,当一人多高时,我们便被抱下来,垛上边只留大人了。满麦场的人们,挥舞着木叉,叉尖上都扎着麦秸,左摆右放,忽高忽低,俨然就像耍梅花枪,上下飞舞,令人眼花缭乱,极为壮观。
麦秸垛有方有圆,但都很高,总有好几米吧,搭垛到一定高度时,麦秸垛慢慢向中间收拢,逐渐变小,最后结顶时,垛顶只剩下最有经验的一个人。结顶后,下面的人就地和一滩黄泥,用铁锨甩上去,顶上的人接住,把黄泥在垛顶抹一抹,就像苫房子一样。麦秸垛的顶部覆盖得严严实实,四周的地面清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再大的风雨也摧不倒,淋不透,遇到连绵的阴雨天,家里照样燃着干爽的麦秸生火做饭。同时还避免了一些贪吃的鸟儿来肆意挠取垛中的残留麦粒。
垛顶的这个人最后怎么下来呢?搭梯子当然是可以的,但他们还有更简单的办法:下面的人将木杈翻过来,插进麦秸垛的侧面,上面的人踩上去,弯腰两手握住木杈的长柄,将身体垂下来,下面的人变换着木杈的高度位置,上面的人够着了,踩上去,再往下落,便到了地面。
最后的工序是“刷垛”:人们绕着麦秸垛把表层没搭实的散乱麦秸刷下来,经过修面整容后的麦秸垛便会变得棱角分明,秀美挺拔,到此时,麦秸垛才算搭成。
村庄的麦场里,一夜之间,便冒出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麦秸垛。这些麦秸垛在以后的几天里,成了村民相互间谈论的话题:二爷家今年的麦子收成肯定不错,你看老爷子家今年的麦秸垛好大好威风哟;三愣子今年吊儿郎当地,不好好地侍弄庄稼,你看他的那个麦秸垛都不够他家的牛儿吃的......
在农村,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从麦秸垛的大小、多少,就能看出这家人的懒惰与勤劳、丰收和歉收。而普通人则更喜欢比较各家的麦秸垛,那时走在路上,常常听到有人说那是谁家的麦秸垛,垛得多整齐,真好真大!那是谁的,垛的东倒西歪,一点点,好像狗啃的一样。
农人费力将麦秸搭垛,是有诸多用处的。在那个生活条件简陋、经济困难的年代,麦秸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老家人把麦秸叫做麦穰,作为薪柴,它不经烧,半垛麦秸做不熟一顿饭,所以多用作引火。每家的灶前,总会有半篮麦秸,每顿饭,都是先从燃烧麦秸开始的。
在过去,农活是一项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人们为了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就由牛、马、骡、驴等代替或协助人们从事这些重体力劳动,马、骡在我的老家鸳楼一带称作“大牲口”,主要干拉车、打场等技术活,它们的待遇也要好一些,除了喂麦秸等饲料,还会添加一些麦麸、高粱之类的精饲料。牛虽然干得都是犁田耙地之类的脏活重活,出的是苦力,而且任劳任怨,却只能吃麦秸,在夏、秋季节能吃上一些新鲜的青饲料,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因此,打完麦子,麦秸也要好好保存起来,以便在冬天没有新鲜草料时,作为牛的主饲料。
麦秸还有别的用途,比如在盖房时,用铡刀将麦秸铡成小段后,它在泥墙或者脱坯过程中起到防止开裂的作用;此外,瓜棚、果园以及挖河民工都将麦秸作为身下铺垫物,其柔软舒适的特性深受人们喜爱。家庭主妇们也会在鸡窝里铺上麦秸以收集鸡蛋,防止鸡蛋碰撞破裂......
在广袤的苏北大地上,只要是有场的地方,就会有这样一座一座的麦秸垛。随着雨季的来临,加之日光的曝晒,麦秸垛从头年麦收时节的黄袍加身到第二年草长莺飞时的灰头土脸,从壮硕肥美到枯瘦褴褛,在一个个轮回里,洞悉着村人的酸甜苦辣。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说不清多少日子,麦秸垛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村里人有了敦实的麦秸垛,心里便踏实。
精明的人家省吃俭用,日子算计着过,即便一年过去了,老的麦秸垛还在,只是麦秸都变成了黑褐色。垛顶那层用于遮风挡雨的泥顶子,也显出了时光的侵蚀,边缘开始剥落、开裂,显露出需要重新修补、涂抹的迹象。在乡村人家眼中,能完好保存着这样一个陈年的麦秸垛,不仅意味着这家主人懂得规划储备,更是一份无声的家境证明。垛中存储的,是牲畜越冬的口粮,是来年修补房屋的草料。唯有仓廪殷实、衣食无忧的人家,才有这份余裕和底气。这静立的陈年麦垛,便如同一个朴素的徽章,无声地昭示着这户人家安稳丰足的光景。
麦秸垛从搭成到消失,都一直是热闹的地方。对于孩子们来说,麦场简直就是天堂。他们嬉笑打闹、相互追逐,时不时爬上麦秸垛再跳下来。孩子们对那些麦秸垛的熟悉程度,往往超过拥有那些麦秸垛的乡邻。他们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场里有多少座麦秸垛,哪座麦秸垛的内部已被他们掏空,外面用棒子秸挡住。哪个麦秸垛里面藏着他们的弹弓,还有哪个麦秸垛里放着他们的小人书。
麦秸垛还最招小动物,昆虫也多,鸟雀们喜欢来此觅食,因为麦秸垛里,总有打不净的麦粒。于是一个麦秸垛,就是一个小动物世界。
我隐约记得,秋收过后,你再到场里,就可以在麦秸垛下逮蟋蟀了。我们这里把蟋蟀叫作“蚰子”。逮蚰子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带个矿泉水瓶子,小塑料袋也行,走到麦秸垛下,伸出脚狠狠地朝麦秸垛的底部踹去,或大或小的蚰子便会从麦秸里钻出来,你只管下手捉就行了。并不是每个麦秸垛下都会藏有蚰子,一般而言,大一点的、幽静处的麦秸垛,蚰子较多一些。你把逮到的蚰子带回家里,清洗干净后,放进热腾腾的油锅里,再加点盐、葱花什么的,一盘油炸蚰子的菜便出来了,那种美味的菜肴,可以让你回忆一辈子。
村里的鸡鸭也喜欢结伴来凑热闹,优雅的鸭子慢悠悠,急性子的母鸡咕咕地叫着飞奔着,在麦秸垛周围扒拉扒拉,刨几下,东叼西啄,觅草籽、觅虫子、觅被遗漏的麦粒。有的鸡因为贪吃,下蛋时竟找不到回家的路,直接在麦秸垛的小洞里下了蛋。孩子们发现后,这些蛋便成了他们的美味佳肴。而那些贪吃的公鸡,夜晚也不愿归家,黎明时分,它们会站在麦秸垛上,昂首高歌,唤醒沉睡的人们。
入冬后,麻雀们觅食困难,麦秸垛是它们的粮仓,麻雀喜欢聚群,麦秸垛尤其吸引它们。白天在麦秸垛周边找吃的,夜里就钻进麦秸垛里睡觉。我们知道这些,便在某个晚上拿上手电去捂麻雀,真的是“捂”,麦秸垛上部的洞窝里,是麻雀过夜的家,几乎一捂一个准,然后大锅炖了,慰劳油水寡淡的肚肠。
当然,冬天的时候,麦秸垛也是老人们晒暖的好地方,靠坐在背风向阳而且软和的麦秸堆上,几个老人悠闲地东拉西扯,说说古,聊聊收成,谈谈谁家的孩子该说亲了,谁家的牛又下犊了……那种生活,自然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谈话间,有笑声、有埋怨......这是农人真实的写照。
麦秸垛还是儿时游戏的场所。我们经常在冬日里绕着麦秸垛捉迷藏,时常忘记了吃饭。那时候没有电视机,看电影和听戏都是很长时间才有一次,平时,小伙伴们就自己找乐子了,那个时候的游戏可多啦,在麦秸垛上打倒立就是我那时候的拿手本领,双手猛地撑地,双脚噌地上举,背对着麦秸垛,然后,双手在地上慢慢向前走,双脚就在麦秸垛上慢慢向下走,直到双手和双脚都在地上走动,这时,头是倒立着的,身子像一个弓,那时的腰特别的柔软,有时我可以不借助麦秸垛,能一下子翻成那个姿势,一次也没有闪过腰。
看现在的孩子们,跑个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更别说打倒立了!尤其是在武打片盛行的那几年,我们便会在这里模仿着电影电视里英雄们的一招一式,在一声声呐喊和打打杀杀中度过美好的一天。记得当时我们为了练好鲤鱼打挺这一招式,我们在麦秸垛上一把把地撕下一些麦秸来铺在地上,然后在上面一遍遍地练习。在松软的麦秸上我们少吃了不少挨摔的苦头,最后还真就练成了,有时甚至不用双手作支撑也能眨眼般地站起。
麦秸垛也经历过苦难的岁月。场院里一个个麦秸垛几乎首尾相连,远看就像过去日本鬼子的碉堡。偶尔有麦秸垛着火了,会殃及另一个,倘若再遇到刮风,那阵势就跟三国演义中的“火烧连营”似得,火势异常凶猛,让人望而生畏。
那时村里的少年总喜欢在麦场上分成两伙打坷垃仗。有一次,村里的这群少年打输了,一个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粗大的鞭炮(我们管这种鞭炮叫“大雷子”),点燃了顺势向另一群少年中间扔去。可能用力太猛,又没把握好方向,鞭炮一下子扔进了麦秸垛上,火苗突地窜起,那座麦秸垛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惊呆了,失魂落魄地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喊,“失火了,失火了”。幸亏麦秸垛北面紧邻着一条河,乡邻可以提水救火,大火最终被扑灭了。后来听我的伙伴说,那火真厉害着呢,即使头天扑灭了,第二天还冒黑烟。从此以后,我们再去麦场上玩,大人们便来驱赶我们,不让我们在这里玩耍。童年的麦秸垛,再也无法靠近了......
为了避免火灾,此后的许多年,村民们打完场后,除了留一部分自用并运至家中储藏外,剩下的都早早地进行处理,卖给了造纸厂。那时,你会在城郊的马路上经常看到一辆辆农用小拖拉机,排着长长地车队,像正在爬行的蜗牛般奔着目的地缓慢地前进。由于麦秸轻,为尽可能地多拉一些,装车人便施展开浑身解数,将车装的满满的、高高的,好像把整个大麦秸垛都搬到了车斗上。开车的司机整个身子隐伏在麦秸当中,让人还以为是无人驾驶。这个行走的麦秸垛占据了整个马路的半壁江山,让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得不谦让着他们。这些麦秸被运往位于沛县东关的造纸厂,然后经过处理变成人们需要的各种纸张......
而今,我的老家已经很难再见到麦秸垛了。收麦,也不像过去那么紧张和繁忙,机械化代替了过去的镰刀叉把,联合收割机一遍净,再也不需要烈日下的扬场放磙,连麦场都省了,自然,也没有了麦秸垛。于是,一种已经成为文化的生产生活方式,也随着麦秸垛的消失而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出了,麦秸垛终于寿归正寝。没有了麦秸垛,那些从小在麦秸垛间长大的我们,总会觉得有些失落,毕竟,童年回不去,故乡也回不去了。然而,我时常回想起那一座座像山一样的麦秸垛,那里,写满了我少年时的懵懂和欢乐。故乡的麦秸垛就让它永远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