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红枣树
老院里的那棵枣树,是歪着脖子长的。
它站在院墙的东北角,树干粗粝,歪斜着探向院中,仿佛一个驼背的老人,经年累月地朝着堂屋门口张望。树皮皴裂深皱,呈黑褐色,摸上去扎手,记录着无数风霜雨雪。自我记事起,它便是那般模样,似乎时光在它身上流逝得格外缓慢。
春深时分,枣树才迟迟醒来。光秃的、盘曲如铁的枝桠上,先是冒出些暗红色的、小米粒般的芽苞,不几日,便绽出淡黄绿色的小叶,怯生生的。叶子渐渐舒展,变得翠绿油亮,同时,细碎的、五角星形的枣花也悄然开放了。那花极小,黄绿色,掩在叶丛里毫不起眼,却散发出一种浓郁得惊人的甜香,招来成群的蜜蜂,整日嗡嗡嘤嘤,将一棵树闹成一座沸腾的香塔。
花谢了,便结出青涩的小枣,密密麻麻地缀满枝头,藏在树叶底下。夏日,我们便在枣树的浓荫里玩耍。它的树冠阔大,投下满地斑驳的凉影。知了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我们躺在树下的凉席上,仰头便能从叶缝里看见碎宝石般的蓝天,还有那一颗颗日渐膨大的青枣。
最令人心焦的等待,是看着枣子由青泛白,再由白透出些许红意。那红起初只是朝阳照射的一个侧脸,像少女羞涩的红晕。秋风渐起,夜露渐凉,那红便一天深似一天,最终染遍全身,红得发紫,油光锃亮,像无数颗饱满的红玛瑙,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远远望去,一树璀璨,蔚为壮观。
这时节,便是孩子们的节日。性急的,早已捡了石块土块往树上丢,偶有几颗熟透的被震落,便欢呼着冲过去争抢,也顾不得沾了泥土,在衣襟上蹭两下便塞进嘴里,咔嚓一口,脆甜!但更多的,是期待大人动手。祖父会取来长长的竹竿,对准挂果最密的枝条,用力抽打。霎时间,便下起一阵密集的“枣雨”,红珠纷落,噼里啪啦地砸在土地上、草叶上,也砸在我们仰起的兴奋的小脸上。我们提着竹篮,弯着腰,在树下争先恐后地捡拾,一边捡,一边迫不及待地挑最红的塞进嘴里,那股清甜脆嫩的滋味,混合着秋阳的味道,瞬间盈满口腔,是任何水果糖都无法比拟的鲜甜。
打下来的枣,吃不完的,母亲会仔细地铺在苇席上,置于屋瓦或窗台晾晒。不几日,饱满鲜亮的红枣便渐渐失水,皮肉收缩,颜色变得深红近紫,摸上去软韧,甜味也愈发醇厚浓缩。冬日里,抓一把干枣,可以直接当零嘴,嚼劲十足,甜香满口;也可以扔进粥锅里,与米粒同煮,熬出的粥便带了一股温厚的枣香,熨帖整个寒冬。
那棵歪脖子枣树,年年如此,准时奉献一树甜蜜。它不言不语,却参与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它的甜,是故乡味道里最鲜明的一笔。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也吃过许多地方名枣,有的更大,更肉厚,却总觉得不及老家那棵歪脖子树结出的枣子滋味纯粹、深切。
多年后重返故里,老院愈发破败,那棵枣树却依然倔强地立在原地,依旧歪着脖子。只是树下,再无抽打竹竿的祖父,也无奔跑捡拾的孩童。秋深时节,熟透的枣子无人问津,兀自红在枝头,最终簌簌落地,碎在荒草里。
我站在树下,仰头望着那一树寂寥的红,秋风掠过,枝叶沙沙,仿佛是老树一声悠长的叹息。它还在坚守,还在结果,只是品尝这份甜蜜的人,早已散落天涯。
我拾起一颗落枣,擦净,放入口中。那甜味,依然熟悉,瞬间穿透岁月,却蓦地品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涩。
故乡的红枣树,它不曾移动半步,却在我心中扎下了最深的根。它结出的,不只是枣,是一颗颗被时光风干的、红艳艳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