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老师
文/九天
初二刚开学,班上空降两个美女学霸,哦,是从初三降级来的。更劲爆的消息是,班主任也换了。原来的刘老师因为要进修,精力不足,就换成了血气方刚的年轻英语老师(在上个世纪80年代早期,老师奇缺,进修就成为了刚需,有脱产专修的,也有在岗兼修的)。
同桌猜测:“新班主任老师肯定很偏爱那两个降级生,据说是他劝她们降级的。”
“管他偏爱谁,反正读书是副业,家里永远也干不完的活才是我的正业。说不定哪天我就不读书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新发的英语课本翻看起来。
“也是哈,你每天几乎是最后一个到校,放学却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冲出校门的。哪天不迟到就不正常。老师们都拿你没办法,……”
正说间,就进来一个精干、帅气、走路生风的年轻人。
“同学们,我是黄太平,今后就担任你们的英语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声音洪亮属于自带音响,又略有些沙哑,充满磁性。这声音带有朝气,我顿觉如寺庙里的大钟阵阵拂面,振聋发聩。然后他转身就在黑板上写出“黄太平”三个大字,刚劲有力,挺拔冲天;又在名字的下面,对应着写出了“Huang Taiping”,大小写夹杂,一笔写成,高低错落,圆润生姿,令人拍案叫绝,教室里已经有同学惊叫出声。那个大写的“H”,骨架挺立,像桥墩,更像华表,那连笔像柔美的飘带把后面的小写连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整幅画威严如山,庄严肃穆;柔情似水,波纹悠悠。
黄老师就这样以颜值更以才华征服了一帮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娃。
此后,黄老师就认真上起课来。据说他的课堂生动活泼。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我觉得在初一还能够学懂英语,完全靠我的土方法,就是用汉语注音,而且,笔记一定要记得详尽,所以在讲完一个点,我还沉浸在笔记中,黄老师已经为了加深印象开始打比方,开始手舞足蹈。等我自觉满意抬起头,全班已经是哄堂大笑或人仰马翻,我往往就像一个外星人突然闯进,莫名其妙,就怯怯地问同桌。
当然,我还是以好问赢得了黄老师的欣赏,课堂里有模糊不清的,下课我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黄老师看到我的笔记也是惊叹,就会在全班表扬。那时我的英语就是我最拿得出手的科目。又正直数学成绩也拔地而起。正是最美的年华,不知忧愁为何物,整天乐呵呵的。于是黄老师就赠我以“乐天派”的雅号。
在那个时候,初中毕业就热衷于考中师中专而考中师中专是不考英语的,即使读高中考大学也不计算英语(后来才逐渐把英语按照比例折算成一定成绩,最终在九零年代英语才正式计算成绩,这是后话)。所以,即使有才有法如黄老师,也是不得意的。课堂上跟着看热闹的人多,真正在学英语的人是寥寥无几。期末成绩一下来,英语能及格的比初一增加了两人,一共5人。在拿通知书时,黄老师无比失望,浑身寒气袭人,但看见我们几个“苗子”,又转笑嘱托我们要坚持学好英语,以后的世界英语会大放异彩的。
黄老师的歌唱得真好,他的课堂时常是有歌声的。那时他有句至理名言“热爱音乐的人永远年轻”。我们没有音乐课本,也没有专业的音乐老师,但同学中不少人有手抄歌词本,扉页上就都写着这句话。别的老师进修请假或者公干耽搁,他代课一般都不会上英语课,往往是上两种课:音乐体育。《我的中国心》唱得热血澎湃,《小草》让我们知道即使普通人也坚韧坚强,《十五的月亮》,让我们对军人充满崇拜,几个好友还在黄老师的指导下,给老山前线的战士写信表达敬意……美好的经历终生难忘,也奠定了我热爱音乐的基础。
记忆中似乎也没有专门的体育课,有个篮球架都是锈迹斑斑的(那时九点钟才上课,下午三点就放学了,课程开设是不全的,有学校有“生理卫生”课,也有学校没开设英语课)。但还记得黄老师领着全班同学,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打拳,一招一式像模像样,我打得特别来劲,读了高中都还记得整套动作。对于运动,黄老师是身体力行,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投入,也还记得他的口头禅“生命在于运动”。
黄老师对于调皮捣蛋的学生是很有办法的。
不记得什么原因,但那次黄老师的脸色非常阴沉,一改往日乐哈哈的容颜,像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天空。一进教室就在黑板正中央写下“黄太平该当何罪!”字体很大,龙飞凤舞的,感觉就是把满腔的愤怒都投射到每个字里了,包括那个叹号,似乎都因承载不住如火的怒气而颤颤发抖。知情的同学立马转身望着后面黑板,我也就跟风望过去,就见后黑板上四个角落里都写着这句话,有工整的有潦草的,有标点是问号的,有标点是叹号的。写下这几个字,黄老师没有立即发作,大约是在酝酿,全班大气不敢出,都在等待暴风雨的到来。足足三分钟过去,黄老师才非常严肃地开口:“有胆你就面对面指出我的罪状,然后向校长投诉;如果觉得校长级别不够,大可以让公安局来抓我!不能在下面搞这种阴招破坏全班的风气,我们班绝大部分同学是非常纯善尊师的;如果校长、公安局都定我有罪,我一定伏法。否则,你这就是污蔑我,污蔑老师,目无尊长!”他的眼光,像一柄无形的长剑,慢慢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并没有停留在哪个人脸上,而是收回来放到了黑板的字上,“来来来,有没有同学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黄太平究竟有罪还是无罪?你们谁的古文功底好,帮我解释一下呢?”黄老师重重地敲击着黑板问。
“‘何’字怎么讲呢?”黄老师并没有真的找古文厉害的同学起来讲,而是自己缓和了声调讲开了,“‘何’就是‘什么’的意思,‘黄太平该当何罪’就是‘黄太平该当什么罪’,强烈的问号就是反问,你们看啊,古文中‘何陋之有’就是有什么简陋的呢?那套过来就是黄太平该当什么罪!哪里有什么罪?这么说就是有同学在为黄老师鸣不平,唉,看来是我误会了同学,我要感谢你们哈!澄清了黄太平老师没有罪,我们就不耽搁时间,开始上课。”嗯?一场风暴就这么结束了?干净利落,又喜笑颜开。这倒出乎大家的意料。黄老师又有声有色投入到教学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像新的一天就这么新的开始。
改革的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在我们这样偏远的乡镇,农忙假在老师们的抵制下也取消了,可一到农忙季节请假的还是大有人在。在小麦成熟的四五月间,黄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当时全班60多人,志愿参加的20来人),在一个下午,浩浩荡荡,翻山越岭,去一个姓叶的同学家里收割小麦。我本来不想去,我家里都还有一大堆活等着我呢,奈何是班干部,要支持黄老师的号召,又是为数不多的团员,于是就无奈地去了。吃饭人多热闹,干活人多劲大,黄老师身先士卒,一个顶仨,不到两个小时,就领着我们把这位同学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里的活干得一粒不剩。这同学家境比我还惨,好像是父亲已故还是瘫痪,一个瘦小有点智残的弟弟,家里所有农活就靠体弱病多的母亲了。看到此情此景,先前的腹诽也就烟消云散。我们没有在这个同学家吃饭,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回来时,黄老师从背上的包里魔法似的取出了他自掏腰包买的零食分给同学们,又领着大家唱歌,一路跑一路解散。
不久,我也得到了黄老师的特殊关照。
一天放学后,我刚到家放下书包,背上背篼去割猪草,出门50米就碰到正在张望的黄老师,在得知黄老师是专程来我家家访后,我把黄老师领回家交给父母,就飞也似的跑出去干我的活。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家访。黄老师和我父母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自此后,母亲不再任随父亲安排我读书的命运,她拼了命地和父亲反抗要送我读书。
初三了,降级要考中师中专的同学多了,我们原班生完全失去光芒。最终英语课变得可有可无,但黄老师教学的态度和热忱从未改变。初中毕业,我们原班生无一人考上中师中专,没有一人考上最好的高中,就连二流高中都没有一人考上。这对我的打击很大,对黄老师的打击也很大。我拒绝了复读的路子,在母亲的支持下,去更偏远的一个末流学校读了两年制的高中。
六年后,当我以第二个大学专科生的面貌出现在我读书的母校——只是已经被撵到贫瘠偏远的杉木岩下的大地头四合院教书。黄老师是万分激动,看得出,他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为我能够跳出农门,能够回家乡教书而自豪!学校严重缺英语老师,我这个中文专业的新鲜血液就临时执教三个班的英语(跨年级)兼一个班的班主任。黄老师在教学上给我很多实用的指教,教我如何掌控课堂,教我如何教育学生。
两年后,学校搬回交通方便的镇上,英语老师开始富裕了,我要回到我的中文专业上,黄老师作为初三英语把关老师,自然接手了我班的英语课。那一年,我们师生联手打造了新学校开门红的传奇,我的第一届学生,也是黄老师在母校的最后一届学生,以最耀眼的方式刷新记录。从此,黄老师调进重点中学开启新的征程。
今年七月底,我的第一届学生举行毕业30周年同学会,黄老师应邀参加。交谈间得知,黄老师到了重点中学后,一直在一线教书育人,直到退休。得知我也退休了,黄老师感叹时间过得太快。
我们又回到了镇上的母校,还步行去杉木岩最初的那个四合院学校。黄老师已经退休五年,说话幽默,走路生风,唱歌带劲,一如三十年前。
在我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每当遇到到棘手的事难迈的坎,我都会想到黄老师,反刍他的方式方法,包括他对所教学科的热爱与坚守。我也像他那样一直在教学一线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我想,我不曾对黄老师表达过感谢,但我知道,最好的感谢就是也像当年他那样,但凡学生有一点点希望,就去呵护,去发掘,让乡镇娃娃也能走出大山,成就一番事业,成就快乐人生;也像他那样,用歌声去陶怡,用运动去力行,用热爱去创造;也像他那样,能金刚怒目,能菩萨低眉,眼里有光,手里有法,有品有格有调。
传承好老师的“衣钵”,天下太平,岂不美哉!
作者简介:
九天,原名:段正旭,四川宜宾人,教书33年,退休后四处旅游,酷爱读书,写日记,写随笔,以文字擦拭心灵,在文字中寻找灵魂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