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沂蒙秋光里,沂水县,黄山铺镇的朴城峪村,西头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十三岁的李书阁背着粗布书包往县城高等小学走,书包带磨得肩膀发红,里头却揣着本翻卷了边的《新青年》——是前几日偷偷跑县城邮局,从穿洋布衫的先生那儿换的。
校门口早聚了群半大孩子,领头的是县立中学的学长,正踮脚往墙上贴传单。"书阁!"学长朝他招手,"今儿砸城隍庙,你敢不敢来?"李书阁攥紧书包带,看了眼远处灰蒙蒙的城隍庙顶——那泥塑城隍爷,去年他娘还带着他来磕头求平安,说磕够一百个头,就能少遭兵灾。可这两年,兵灾没少,苛捐杂税倒多了,村里好几个叔伯都被拉了壮丁,再没回来。
"敢。"他应得脆生生。那天城隍庙的瓦砾堆里,他抡着半截扁担砸神像底座,灰落在脸上,倒觉得心里亮堂。回家时他娘瞅见他破了的袖口,抹着泪骂:"疯跑啥?兵荒马乱的,安稳点不好?"他没吭声,夜里偷偷把传单塞在炕席下,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盯着"天下兴亡"四个字,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比城隍爷靠谱。
1935年的北平,寒风卷着黄沙扑在弘达学院的窗上。李书阁早改了名,叫李觉——觉民,觉世,先生说这名字得有股子醒着的劲儿。他裹着单薄的棉袍挤在游行队伍里,"一二·九"的口号震得街面都在颤。前面有人举着"停止内战"的标语,被军警的水龙喷得浑身湿透,可队伍没散,反倒更密了。李觉把棉袍下摆系在腰上,跟着往前冲,冻红的脸上淌着汗,混着风沙,倒像抹了层胭脂。
"李觉!"同学拽他胳膊,"军警拿枪了,快躲躲!"他回头看,见个女同学被推倒在路边,怀里的传单撒了一地。他弯腰去捡,刚直起身,枪托就砸在了后背上。疼得他踉跄了下,却把捡好的传单往同学怀里塞:"快带回去,别让他们烧了。"那天他被堵在胡同里,挨了两拳,可揣在怀里的传单没湿——他把它们裹在棉袄里,像护着团火苗。
1937年秋,北平城的炮声炸响时,李觉正在中国大学的课堂上。先生讲着《史记》,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接着是人群的尖叫。他跟几个同学翻后墙跑出来,街上满是逃难的人,拉洋车的师傅弃了车,抱着孩子往城外跑,喊着"日本人打进来了"。
他站在街边,看夕阳把城墙染成血红色,忽然想起朴城峪的老槐树。那天夜里,他在报国寺碰到个穿灰布军装的人,那人看他手里攥着没烧完的传单,问:"想救国?"李觉点头。"跟我走。"那人说,"去延安,那儿有真能救国的队伍。"
他没回朴城峪告辞。只托路过县城的货郎带了封信,说"儿去寻路,勿念"。后来他才知道,那封信他娘揣了一辈子,直到1957年他回家,才在娘的针线笸箩里见着——信纸都磨得透亮,边角用线缝了又缝。
1950年的重庆,刘邓首长的办公室里飘着茶香。李觉刚从渡江战役的前线回来,军装还沾着江南的泥,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却直挺挺站着:"首长,我想去西藏。"
邓政委抬眼看他:"西藏可不是江南,雪山缺氧,路都没有。"李觉摸了摸肩上的伤疤——那是平汉战役时留下的,子弹擦着骨头过去,医生说再偏半寸就废了。"路是人走出来的。"他笑了笑,"我在冀鲁豫打游击时,没路的山也钻过。再说,西藏是咱中国的地,得有人去守。"
后来他跟着18军进藏,马车陷在雪窝里,就卸了货,扛着枪步行;粮食断了,就煮青稞粒,嚼得腮帮子疼。有次在昌都,藏民老乡瞅他们冻得直抖,拉着往帐篷里让,端出热酥油茶。李觉捧着茶碗,看老乡黝黑的脸上笑出的皱纹,忽然想起朴城峪的乡亲——不管在哪儿,老百姓盼的都是安稳。他跟战士们说:"咱不单是来打仗的,是来给老乡修房子、种庄稼的。"
西藏军区的牌子挂起来那天,他站在布达拉宫脚下,看云在雪山尖上飘。有人问他想不想家,他望着东边——朴城峪该是春天了,老槐树该开花了。可他只说:"先把西藏建成家,再想自个儿的家。"
1957年夏天,李觉是被妹妹"骗"回朴城峪的。妹妹拍来电报,说"娘病重,速归"。他揣着电报从北京赶回去,火车换汽车,汽车换驴车,晃了三天才到村口。刚进院,就见他娘坐在门槛上择菜,见了他,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地上,眼泪先下来了:"你个混小子,还知道回来?"
他蹲在娘跟前,看娘鬓角的白头发,忽然发现娘背驼了——当年能抡着扁担追着他打的娘,如今站起来都要扶墙。"娘,我回来陪您。"他想说些啥,却发现喉头堵得慌。这是他离开家二十年后头次回来,当年的半大孩子,如今已是少将军衔,可在娘跟前,倒像又成了那个砸神像的愣小子。
夜里娘攥着他的手说话,说村里分了田地,叔伯家的孩子都能上学了,说去年县里来人修了水渠,庄稼长得好。"你在外头干啥?"娘忽然问,"只听说你当大官,却从不跟家里说干啥官。"李觉顿了顿,看着窗外的月光——跟当年他藏传单时的月光一样。"娘,我干的事,得瞒着。"他轻声说,"等将来成了,您就知道了。"
第三天一早,警卫员匆匆跑进院,递给他份电报。他看完,脸色沉了沉。娘瞅着他,没问啥,只往他包里塞煮好的鸡蛋:"走吧,公家的事要紧。"他跪在娘跟前磕了个头,站起来时,见娘别过脸,用围裙擦眼睛。他没敢回头,大步走出村口,老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条扯不断的线。
1958年的青海高原,风刮得人站不稳。李觉裹着军大衣,踩在没膝的雪里,往远处的山坳望。身后跟着几个戴眼镜的先生,是刚从各地调来的科学家,有个先生冻得直搓手:"李院长,这地方......能盖研究院?"
李觉哈出白气,指了指脚下:"你看这山,三面挡风,地下是岩石,能防炸。"他这阵子跑了大半个西北,从敦煌到酒泉,再到这青海的金银滩,鞋磨破了两双,嘴唇裂得结了痂。有天夜里在帐篷里看地图,油灯照着"核武器研究院"几个字,他忽然想起1937年北平的炮声——当年是为了不被欺负,如今,得有能让人不敢欺负的东西。
基地开工那天,没鞭炮,没锣鼓,只有战士们和科研人员挥着镐头的号子声。李觉跟大家一起挖地基,冻土硬得像铁,镐头下去只留个白印。有个年轻技术员累哭了,蹲在地上抹泪:"院长,我想家,想我娘做的饺子。"李觉递给他块干粮,坐在他旁边:"我也想。可咱现在挖的这坑,将来能让咱娘、让全国人都安稳吃饺子。"
1964年10月14日,罗布泊的夜空亮得像白昼。李觉站在铁塔下,手里攥着导线——插接雷管的任务,他抢着要的。旁边的科学家劝:"院长,太危险,让我们来。"他笑了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是军人,这点险都不敢冒,咋带你们干?"
导线插进去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风声。退到观测站时,他盯着仪表盘,手心全是汗。忽然,强光破夜而出,接着是震得五脏六腑都颤的轰鸣。观测站里的人都跳起来,有人哭,有人笑,抱在一块儿。李觉没动,望着远处蘑菇云升起的地方,忽然想起朴城峪的老槐树——那年砸城隍庙时,他以为砸碎神像就太平了;后来在北平游行,以为喊出口号就安稳了;进藏时修公路,以为路通了就踏实了。直到此刻,看那朵云在戈壁上飘,他才真正觉得,这回,是真能让老百姓安稳了。
1967年初的青海,雪下得正紧。李觉刚从实验室出来,警卫员红着眼递给他张纸条——是家里托人辗转送来的,说老母亲没了。他捏着纸条,指节泛白,站在雪地里,半天没动。远处科研楼的灯还亮着,氢弹研制到了最后关头,图纸堆在桌上,科学家们熬得眼睛通红。
他把纸条揣进怀里,转身往科研楼走。雪落在他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披了件白棉袍。快到楼门口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关于引爆装置的参数。他推开门,摘下沾雪的帽子:"吵啥?拿图纸来,咱再算一遍。"没人知道他怀里揣着张写着"母逝"的纸条,只看见他们的院长眼角有点红,许是被雪冻的。
2010年的北京,春阳暖得很。李觉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张褪色的照片——是1957年回家时拍的,他站在朴城峪老槐树下,娘在旁边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光。护士进来换液,见他醒着,轻声说:"老首长,您儿子来了。"
他抬眼,看见儿子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盒子。"爹,"儿子走过来,打开盒子,"这是当年您在罗布泊捡的石头,您说要留着,等能说的时候,给孩子们讲讲。"
他摸了摸石头,粗糙的纹路磨着掌心,像摸当年砸神像的扁担,像摸进藏时扛过的枪,像摸那根插接雷管的导线。"讲啥......"他声音轻,"就说,咱中国人,凭自个儿,也能挺直腰杆。"
窗外的海棠花开了,风一吹,落了满地花瓣。他望着窗外,忽然笑了——像1927年砸完城隍庙,灰头土脸却亮着眼的少年;像1935年北平街头,迎着水龙往前冲的青年;像1950年站在刘邓首长面前,说"我去西藏"的军人;像1964年看蘑菇云升起时,心里落了块石头的院长。
这一生,从朴城峪的老槐树到罗布泊的戈壁,从砸神像的愣小子到隐姓埋名的核工业功臣,他走了很远的路,却好像始终没离开过那个想让老百姓安稳过日子的初心。就像朴城峪夜空的星子,不管他在哪儿,那点光,总亮着。

作者:牛霞,笔名梧桐,山东临沂人,生于沂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
沂水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齐鲁文学》《青年文学》《乐安诗画》《中国诗人诗选》《诗词楼阁》《新代诗人作家文选》《当代文学大典》
著有长篇小说《驱鬼罗刹》《梧桐花又开》诗词集《梧桐小词》。《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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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
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