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皋兰的冬晨,10岁的父亲萧有录伏在案前,狼毫划过《论语》竹简的沙沙声,盖过了砚台结霜的轻响。那时没人知道,这双攥紧毛笔的手,未来会握着粉笔走进深山,在甘南的风雪、皋兰的黄土坡上守了70年,把读书的光,送进了一个个山村孩子的心里。
1959年,18岁的父亲第一次站上讲台,是在甘南三角坪的山村学校。土坯房四面漏风,冬天冻得孩子们直搓手,他就折来红柳枝当"粉笔",在冰硬的沙地上画"羊"字——枝条刮擦冰面的脆响,混着孩子们模仿羊叫的欢闹,成了山里最特别的上课铃。讲"黄河远上白云间"时,他索性拽着学生往草甸跑,春汛的雪水漫过冻红的脚踝,他指着奔流的河水笑:"看!这就是往云里爬的黄河,咱们的书里写的就是它!"
后排总攥着秃铅笔的藏族女孩央金,是最早被这束光暖到的孩子。那时父亲每月只有53元工资,他在炕桌上摊成四叠蓝布包:给奶奶的赡养费要称得像抓药般准,兄妹的学费单压在炕席下防蛀,买返销粮的毛票还带着供销社的咸菜味,最薄的那叠总染着墨渍——那是专门给央金买钢笔尖的钱。有次粮袋在雪路上磨破,金黄的玉米粒滚进雪窝,父亲蹲在月光下一颗颗捡,手指冻得像红萝卜,也没舍得丢一粒,他总说"粮食要省,孩子的笔更不能断"。
平静的教学生活没续多久,就因父亲在宿舍墙上写了个"静"字起了波澜。有人误解他,把他批斗了三天,关在仓库里的夜里,他没低头,反而在教案背面写得格外用力:"明日讲《岳阳楼记》,一定要让孩子懂'忧乐'两个字的分量。"
批斗会结束的深夜,父亲摸回宿舍,点上油灯接着备课。教案本上的铅笔字洇开:"范仲淹写这篇文章时正卧病在邓州,讲'庙堂江湖',更要讲他难里还想着人的劲儿。"纸角粘着他治冻伤的药膏,草药香混着草灰味,就像他常说的"书香得沾着土气,才跟咱山里人亲"。雪光从窗缝钻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和教案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批注重叠,像一幅会呼吸的水墨,藏着他没说出口的坚持。
1979年,父亲调回皋兰山区教书,他的"土办法"更活了。村口的老榆树成了"课本",他带着学生摸树干上的年轮:"这圈是鲁迅笔下的荒村,那圈是咱们盼来的春讯,日子在长,咱们的书也要越读越厚。"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他用废报纸糊成纸扎菜畦,采来艾草塞进篱笆,让孩子们闭着眼闻着草香读课文。窗外偷听的老阿爸抹着眼泪往墙根凑,后来干脆带着孙子来旁听——知识的种子,就这么在黄土坡上发了芽。
退休后,父亲没闲着,去了兰州大学经管学院的资料室帮忙。学校搬图书时,他不到一个月手写了上万册书签,红绸布上的"楚辞"二字,被他磨破的手指染得更深。同事后来发现,那些泛黄的标签纸背面,都用针尖刻着当天的月相,父亲说"每本书都该有自己的'日子',就像每个孩子都该有自己的未来"。
他给我批改作文时,红笔批注在"理想"二字周围堆成珊瑚状;我创办文艺社时,他从皋兰寄来的信上,毛笔字力透纸背:"莫让浮气遮了眼,要学老榆树往深里扎根。"他案头的《于漪课堂实录》翻得脱线,书页间夹着自制的"情景教学法"卡片,纸边全是牙齿咬出的齿痕——那是他琢磨怎么教好山村孩子时留下的印子。清晨五点的操场,霜地上总印着他踱步的脚印,袖口还沾着昨夜研墨的残渍,好像下一秒就要走进教室。
父亲的五斗柜里,藏着个蓝布包,装着他70年的牵挂:1959年的冻伤膏铁盒里,是学生用作业纸折的千纸鹤;1972年用40斤粮票换的牛皮皮带下,压着张桦树皮刻的三角坪学校全景图,连土坯墙上的裂缝都清晰可见。他总跟我说"人穷志不能短,就像毛笔尖,蘸了墨要直着写",说罢就把狼毫往砚台里一插,墨汁荡开的涟漪,多像他跌宕却笔挺的人生。
1999年,江泽民视察兰大资料室时,父亲正踮着脚给《资治通鉴》贴标签,老花镜滑到鼻尖,蓝布衫上全是浆糊点子。那本古籍的索书号,他特意写成"资治通鉴·萧氏点校本",像是给每本书都安了家,也像在说"咱教过的孩子,也要有自己的'根'"。
80岁那年,父亲执意要回舟曲看看。三角坪学校的土坯房早已变成明亮的教学楼,远远走来的藏族女校长,正是当年攥着秃铅笔的央金。如今的央金,成了乡中心小学的领头人,她颤抖着捧出珍藏多年的作文本,红笔批语依然鲜红:"你画的帐篷比汉字好看,老师教你写'家'。"
合影时,父亲腰间皮带的扣眼已被岁月磨成椭圆,央金胸前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两代教育者的身影,在舟曲的蓝天下叠在一起——父亲当年点燃的那束烛火,早已在深山里燎原,成了照亮无数孩子未来的光。
2020年疫情封城时,父亲用铅笔头在草稿纸上画微信视频的操作步骤,歪扭的箭头旁写着:"给孙女发语音要慢些,跟教孩子认字一样。"视频里,他举着手机的笑脸,和50年前举着煤油灯批作业的身影慢慢重叠,屏幕映出的不只是花白头发,更是一盏在时代里始终亮着的灯。
父亲在他的诗集扉页题过一句诗:"砚田耕得霜华重,犹向青山借夕阳。"如今在舟曲,人们仍会指着深夜亮灯的窗户说:"看,萧老师还在备课。"其实那可能是任何一扇窗——70年来,父亲用教鞭作烛芯,在深山里燃尽自己,却把千万个"家"的希望,种进了孩子心里。这个教师节,我想把父亲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有些坚守,不必声势浩大,却能烛照深山,温暖一生。
作 者
萧毅,笔名从容,毕业于甘肃联合大学英语系,主要从事股票二级市场投资和书画精品收藏,著有《从容操盘手记》等书,现任深圳永毅科技投资和珠海德益投资公司的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