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衣锦还乡
在 CBD 国贸中心,摩天大楼似顶天的巨柱,高架桥上的车流、繁华的商 业区、高耸的现代化楼宇组成一个立体化的国际大都市。这是二〇一二年的京城。夜晚,灯火辉煌,它宛如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华北平原上。霓虹灯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游人自八方而来,共同见证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辉煌。
初到京城,赵志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迷失了,千万种对都市生活的设想都成幻梦, 他只能疯狂地追赶着城市的灯红酒绿,经过岁月的磨炼, 不断蜕变,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有了自己翱翔的空间。
十年了,陇山塬上的那一个个农家小院,与山峦间飘浮着的薄薄烟雾, 构成一幅水墨画,撩拨得赵志强心里痒痒的。喧闹的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装不下游子浓浓的乡愁。
赵志强心里念着故乡的陇山,它纵贯黄土高原,北临黄河天险,南携秦岭雄风,在五千年前就孕育出璀璨文化。陇山西麓有人皇伏羲、女娲故里, 大唐开国君主的诞生地——李家龙宫;南麓有华夏人文始祖炎帝的都城和陵墓,也有周王分封天下的伟业,还有大秦统一六国的雄霸之基,以及医学鼻祖岐伯与黄帝论道处;东麓有灿若繁星的史前文化遗址;北上有三万年前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水洞沟, 一万年前的石刻岩画和西周属国——获,还有须弥山圣境、泾河老龙潭、道教名山崆峒、西王母瑶池仙境 … …
“爸啊, 要回老家了, 你发什么呆啊?”女儿赵桐的话语, 打断了赵志强的沉思。他看着十二岁如花的女儿,她将乌黑的秀发束成一个马尾, 脸庞娇小,肤白如瓷,透着淡淡的红晕,眉似柳叶,鼻梁挺直,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似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的生活。
八十岁的母亲吴秀莲踮着三寸金莲踉跄着从房间里出来, 一脸着急地催促:“娃,快走吧!妈着急得坐不住了。”这时的母亲是慈祥可敬的, 发白如雪,皮肤白净。妻子李洪霞听后在一旁抱怨:“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山沟沟有什么好去的?冬天,大雪封山,山路结冰,你要不怕把车开到沟里就走!年年喊着回老家,把人烦死了!你知道不,回一次老家,你们是高兴了,我却会生一场病。”
吴秀莲听了儿媳的话,气得转过身作势要打儿媳:“就你个没良心的, 对我老家没感情。我想回得很,我催我娃呢。老天爷啊,谁家的儿媳妇像你这样,不是我儿子,你能啥?!”
李洪霞面红耳赤地回道: “你老人家一点儿不贤良, 能把人整死!” 听母亲和妻子又在斗嘴,赵志强心火上升,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是干啥?跟你回老家就行了, 我又没说不回去, 把你老妈、娃娃都拉上,你总满意了吧?你妈在城里这么多年了,我哪儿亏待过她,你母 子这样对我。你的好兄弟也不打个电话问问你老妈,你和你的那些兄弟有 什么感情可言?就你嘚瑟着要回去,那就回吧!看是让你光宗耀祖一回, 还是倒霉丧气一回!”李洪霞昂着头愤愤不平地说。
赵志强有苦难言,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妻子, 如 今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可理喻。妻子是城里人, 当时赵志强刚参加工作, 一家四口租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两人夫唱妇随,相濡以沫。而现在有房有车,日子好过了,情感生活却变得乏味无聊,似沉入精神痛苦和情感孤 独的深渊里。他想不通,吃穿不愁,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不用干重体 力活,知书达理的妻子为什么没有了以前的体贴?
赵志强固执地认为, 是城市生活的繁华让很多人失去了淳朴的底色。 随着社会发展, 一种无形的力量正深深地影响着城乡人的文化生活,先前 被人们推崇的伦理道德、做人准则、诗词文学、戏曲神话等逐渐被人们淡 忘轻慢了。
在经济快速发展,社会文化生活日新月异的今天, 赵志强想逃离城市, 回到农村,寻找心中坚守的一方精神文化净土。
父亲赵万里是在赵志强上高二时得病去世的, 他成家后, 便把母亲接 到城里和自己一起生活。母子俩心思一样,家乡再穷,都有剪不断、理还 乱的乡愁,而妻子李洪霞却越来越抗拒随赵志强回老家了。
常言道:母亲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母亲习惯了农村生活, 她常和赵 志强说:“娃,这城里人待得烦的。楼房像鸟笼子一样,对门邻居都不说 话,哪有老家好啊。城里人没情义,妈很想老家的那帮婶娘和亲朋。”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这是游子的千古情结。
回老家也是赵志强多年的心结,他想把自己的家人带到老家和亲人 团聚,渴望见到和自己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兄弟、 一起翻墙爬树的玩伴,以 及没见过面的小一辈,久未走动的这些亲戚朋友,不知光阴过得咋样了, 还有曾经朝夕相处的乡里乡亲,这一切都化作剪不断的乡愁和无休止的 思念。
其实, 回老家对赵志强有着别样的意义。受过高等教育, 有多年记者 工作经历的他,不再纠结儿时同村同族人对他们家“三代不出人才,后代 就变驴了”的那种欺辱,相反正是这样的刺激, 让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考上大学。否则高考落榜后,他也不会选择到城里一边打工一边继 续上学。他也就不会从一个农民工成为知名媒体的记者,后晋升为主任记 者,又即将调任中央报社某部主任,也不会出版专著,成为知名作家了。 这些都为赵志强进一步探究社会精神文化生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人怎样 活着才算幸福?
赵志强的这段传奇经历, 成为父老乡亲教育孩子、激励孩子学习时常 提的,赵志强也成为赵氏大房头后辈学习的榜样。农民变“名记”,他是 全县第一人,自学成才成为公众人物也是全县第一人。真是穷山沟里飞出 了金凤凰。
少不更事时, 父母常念叨, 清光绪十四年, 陇山周边连年遭受地震干 旱,尤其是陕西宝鸡的川区人,住无片瓦,盖无寸布,吃柴嚼草,卖儿鬻 女当妻,饿殍遍野,狼吃狗啃。土匪乘机作乱,杀人放火,到处抢劫,图 财害命,视生命如草芥。唯有山区还有一线生机,陇山是一座高原“湿岛”, 备受大山恩泽,山里人家高墙大堡,自给自足,生活相对安稳。
这年太爷赵恒十八岁, 被继父分了家, 他分得的家产最少, 只有一间 茅草房和一些简单农具。为了争口气,太爷从陇川村老庄搬到十里之外的 一片荒滩上。后来这片荒地成就了太爷赵恒,赵家也就成了这个村子最富 有的人家。这片荒山平川因赵恒老汉的原因,有了新的名字——赵家川。 初时这里没有人家,就孤零零地住着赵恒夫妇。太爷个子小,但力气大, 能扛起二百斤重的石磨,肯吃苦,是务农的一把好手,尤其声音洪亮, 一 说话满庄子人都能听得到,就如一口移动的铜钟。太爷二老刚来这里时还 没有一块像样的土地种庄稼,他们就开荒种地,靠铁锨挖、镢头刨,硬是 一把苦一把汗地挣下了“五对牛”的好光阴,在好年景能打几万斤粮食, 还雇了二十几个长工。
清光绪二十六年,连续十多年的自然灾害,让川区人民生活更加艰难。 陕西、河北等地的饥民组团到处抢掠,引发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 而陇山人家受到大山保护, 一直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富足。太爷富起来后, 为了防土匪,护光阴,他领着长工用背篼背土筑起了一座大堡子。堡墙高 三丈五尺,墙基宽三丈五尺,墙顶宽一丈,有女儿墙,还能并排走三人。堡墙四角建有巡逻人住的夜房子。堡门口还有二道院子。一道院子外,还挖有三丈宽、两丈深的护城沟(壕沟),挖护城沟的土用来打了堡墙,进出堡子靠宽大的木吊桥通行。第一道院子是桟家畜的,第二道院子是住人的、堡子里是东家住的。晚上长工回二道院子后,就派人从第一道院子,用滑轮上拴两条铁链拉起吊桥,把堡子、二道院子、一道院子和护城沟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这里也就成了一座坚实牢固的堡垒。二道院子里建有大大小小的房子,有长工居住的屋棚、农具棚等,一道院子是拴牲畜棚圈。
二道院子和堡子用一道门隔开。在十五厘米厚的朱漆大门上钉了铜泡 钉,显得庄严气派、富丽堂皇。堡子里面住着赵恒夫妇和信得过的长工。 由于赵家堡子夯筑得结实,防守严密,能攻能守,贼人只能望堡兴叹,绕 道而走。周围村子里的人家如遇到土匪,都跑到赵恒建的堡子里躲避,还 管吃喝住。如果土匪抢走了他们的粮食,赵恒还会免费帮助他们。太爷的 好名声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传遍了十里八乡,为人称颂。
民国七年,太爷赵恒四十八岁时, 还无儿无女。太奶不生养, 老两口 空落落地住在一个大堡子里,守着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就寻思着从他三 弟赵泰家过继一个儿子来顶门。过继来的儿子已有十多岁了,对赵恒夫妇 不亲,不服管教。老两口常因为娃娃教育的问题吵架,吵着吵着两人的感 情就淡了,开始彼此恶言伤人。有一次吵架,太爷骂太奶:“一个不下蛋 的老抱窝鸡,活着有啥用,还这么大脾气!这么大的一摊家业,临了还得 送给别人,活着有啥意思!”太爷声大如雷,全庄子人都听到了。
太奶性子倔, 怎能受如此侮辱, 一气之下上了吊。不久太爷找了个小 自己十几岁的寡妇,还带着三个娃。民国九年,太爷五十岁时,二太奶奶 生了儿子,也就是赵志强的爷爷赵作鹏。太爷真是高兴极了,老来得子, 一家人把这个孩子当宝贝,后来又添了个女儿。赵恒这一脉总算有后了, 赵恒精神头更大了,土布衫子换成了丝绸马褂,冬天舍得穿羊皮大衣,有 了财主样,步子更稳,声音更亮。
赵作鹏出生后, 太爷赵恒有些变心了, 把从他三弟赵泰那儿过继来的 儿子退了回去。从此,太爷和三太爷之间有了隔阂,退回去的这个儿子, 就是赵志强的三爷赵作理,他是个洋气人,大高个,披肩发,五官端正, 一表人才,后来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地,那长发也跟着一甩一甩的。 三爷分家后,由于身体原因,他家境况并不好, 一直惦记着太爷的家产, 最终白当了几年儿子,就此恨上了爷爷赵作鹏。从此,爷爷成了三爷的眼 中钉、肉中刺, 一辈子和爷爷闹矛盾。要不是爷爷,他就是太爷家产的合 法继承人,大富汉一个,吃香的喝辣的。
到了民国,农村变化不大, 人们还依以前的方式生活, 只是剪了大辫 子,不用留清朝的长辫子了。
自有了儿子,太爷并不由着儿子的性子娇惯, 而是下功夫管教培养。 为了培养儿子,九岁时,太爷就给请了先生教书识字,还在儿子赵作鹏 十二岁时,就给娶了一个大四岁的女人延续香火。赵作鹏十四岁时,被送 去陇德县官学寄宿学校念书,十六岁便有了儿子。十九岁时,赵作鹏州试 考中了秀才,陇德县还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块金字大匾。太爷高兴地放炮, 给来人散银圆。赵作鹏是富家少爷,五官俊秀, 一脸福相,人见人爱。考 上秀才后就有了功名,秀才见县官不用跪拜,还免税赋,有机会还可直接 当官。从此,赵作鹏的风流劲上来了,出出进进骑着高头大马,戴一顶礼帽,穿一身白缎面长袍,外套一件黑缎面红丝花马褂,风流倜傥,把银圆 往腰里一裹,到处拈花惹草。
赵作鹏这跨马游街的秀才日子过了一年, 在二十岁时, 七十一岁的赵 恒寿终正寝。上午他还在干农活,睡午觉后便再没醒来。来送太爷的人, 挤满了整个堡子,穿孝服的人跪倒一片,非常隆重。太爷走了,偌大的家 业交由爷爷赵作鹏打理,乡人说:“赵恒老汉走了,家业传到花花公子赵 作鹏手里就败光了。”
爷爷赵作鹏虽是花花公子, 但过日子丝毫不马虎, 比赵恒老汉更有一 套。没几年,家里成了“十对牛”的好光阴,还有了自家的油坊、磨坊、 打铁铺等。赵作鹏是大家没有看透的“两响炮”,让全乡人刮目相看的大 秀才。民国三十一年陇吉设县,赵作鹏那年二十二岁,被国民政府陇吉县 县长任命为陇堡乡保长。
爷爷当官后,大会小会都参加,一年四季不着家,但拈花惹草有时间。 奶奶独守空房,气不顺,就经常和爷爷吵架,吵着吵着,就上口咬爷爷, 爷爷的腿经常被奶奶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如狗啃过一样。两人的感情有了 裂缝,爷爷更不想回家了,常和当过兵的五哥赵作霖厮混。赵作霖炮兵出 身,孔武有力,方脸隆鼻,长得英武霸气。两人的年龄一般大,情投意合, 于是相伴到处游荡胡闹。家中条件好, 有的是银圆, 打牌、坐庄、摇碗子, 他们正道邪道都沾了。因爷爷常不回家,管家赵作堂乘虚而入,与奶奶还 传出绯闻,太奶气得要死,可太爷走得早,她一个女人家守家难,拿儿子 儿媳也没办法。
太奶长得好, 常穿一件青色大襟上衣, 裹着裤腿, 迈着三寸金莲, 走 起路来当当当地。她把家里柜门上的钥匙往兜里一装,守在家里,死盯儿 媳,处处防着家贼。
爷爷赵作鹏十六岁就有了儿子赵万里, 当保长时儿子六岁了。爷爷奶 奶的婚姻悲剧,使父亲赵万里这个富家少爷一直由着性子,不念书求学, 整天和管家、长工在一起饲骡喂马,学着种庄稼,谁也不敢管,长成了天 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平日不学无术,心狠手辣。尤其赵万里十二岁时就 娶了大他两岁的妻子吴秀莲, 一成家就成大人了,更没人敢管了。
父亲的弟弟赵万全八岁时就开始读书了, 但受他哥的影响不求上进。 赵作鹏常在外面胡混,夫妻不和,没咋管教,他便也养成少爷脾气,缺少 家教,蛮不讲理,信马由缰地疯长, 一不高兴,就翻脸无情,恶语伤人。
解放后, 爷爷赵作鹏当富汉的日子到头了。那年赵作鹏二十九岁, 赵 万里十三岁,吴秀莲十五岁,在土改工作组来了后,他们没有顽固抵抗, 而是热情接待,主动配合政策,上交了银圆,分了土地,被工作组评为“开 明地主”。
但赵作鹏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地主, 又担任过国民政府的保长, 难免 和邻里、族人之间产生龃龉,再加上解放后搬迁来一批外乡人,其中一部 分外姓人和赵氏族人借机公报私仇,对他进行了残酷批斗,将他上报乡里 认定为罪大恶极的大地主,赵万里、吴秀莲成了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地主 分子、地主子女。从此他们三人大会小会接受批斗,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 的几年。
新中国成立初期进行社会主义改造, 经济发展仍在探索阶段, 如何搞 活农村经济,让农民生活不再贫穷,从中央到地方百废待兴。
赵作鹏想大干, 在街上开了间裁缝铺。那年爷爷三十六岁, 正是干事 业的好时候,没几年便在街上盖起了三间门面房。 一九六三年,国家调整 政策,为了限制私有制,发展公有制。先富起来的赵作鹏又被错划成剥削 阶级的代表,送去教育改造了。
七年后, 赵作鹏出狱, 历经坎坷后, 他总算活明白了, 告诫儿子和孙 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向国家政策看齐,争取早日改变家庭命运。赵作鹏希 望儿子赵万里能把光阴过到人前头,不要捅乱子,不欠外债,不要叫别人 说闲话。希望孙子辈有出息,有能继承他的手艺做裁缝的,有能考上学吃 公家饭的。
赵万里的大儿子赵志龙, 在爷爷赵作鹏和父亲的支持下读到了初三, 十三岁时本打算参加中考,但因爷爷是服刑人员,成分不好,连续复读两 年过不了政审关,被迫回家种地了。二儿子赵志飞干脆不读书了,他觉得 上学没希望,成分不好,反正是吃不了公家饭。赵万里只好把希望寄托在 三儿子和小儿子身上, 一九八八年政审完全放开,此时,小儿子赵志强还 在上小学。
五十二岁的赵万里也不甘于现状, 他渴望靠自己的能力过上富日子, 于是学别人贩大牲口,可是他老走霉运,倒腾一次亏一次钱,常和父亲因 为倒烂账的事闹矛盾。赵万里和吴秀莲夫妻俩则经常因为喂牲口吵架,赵 万里为了让骡马长一身好膘,偷偷拿粮食当草料喂。夫妻俩吵急了,暴脾 气的赵万里拿棍棒伺候老婆,村里人常当笑话讲,给他起了个绰号“赵 冷良”。
同村族人中,有当兵成为军官的, 有考上中专、大学当教授的, 总之 吃公家饭的人越来越多,而赵万里兄弟俩都是庄户人,老大赵志龙、老二 赵志飞考学、当兵,大队部不给开政审介绍信,都因成分问题拉倒了,整 天和黄土地打交道,老三赵志福、老四赵志强还在念书,尚无结果。同族 人看不起他家人,欺辱说:“三代不出人才,后代就变驴了”。
赵家大房头听族人如此侮辱人, 不由得悲从中来:“本是同根生, 相 煎何太急?”赵志强后来明白了,人的思想境界是有差别的, 境界低的人,想不通问题,像倔驴一样,不好相处,沟通困难。
一九七九年, 国家取消了阶级成分, 戴在赵万里父子三代人头上的帽 子摘掉了,他们为了赶上族人开始努力奋斗了,落后就要挨打,要想平等 相处,挺胸做人,必须成为新社会有用的人。
赵作鹏告诫儿子赵万里, 赵万里又告诫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考上大学走 出去。
赵志强是赵万里最小的儿子, 他终于不负父辈的期望, 成为传媒界的 知名人士。此时,他站在敞亮的办公室窗前,看着京城的繁华,思绪回到 遥远的故乡——陇山市陇吉县陇川村。
二〇一二年春节, 赵志强把公休假也休了, 差不多有半个月时间, 可 以回老家过个年。这次回老家,母亲特别高兴,能见到多年未见的亲戚。 女儿赵桐是第一次随父亲回老家,充满了好奇。妻子李洪霞也可以乘机与 兄嫂增进感情。
腊月二十八, 赵志强给赵志福打电话说:“三哥, 过年我回家, 这次 能多待几天。”赵志福惊喜地说:“好啊,老四,我们几兄弟好多年没有 聚一聚了,你们这次能回来过年太好了。”
从都市到山乡, 黄土路蜿蜒在半山腰上, 被冬雪覆盖了, 车轮下发出 咯吱声, 向阳的地方,大地裸露出来,枯草扯着风声, 泛着黄晕。路两边, 一边是山岭, 一边是悬崖。进入大山,年味渐浓,路遇备年货的行人,骑 着自行车、摩托车,提鸡牵羊,村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欢闹声,空气中弥漫 着肉香,给人带来期待中的新年的欢乐与惊喜!
嘀嘀两声喇叭响,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赵志福家门口。赵志强和妻子 李洪霞、女儿赵桐,扶着母亲下了车。已是大年三十,赵家大房头的老少 妇孺迎出门,妯娌忙上前亲热地拉住吴秀莲,拍着手说:“哎呀,终于见到你了,这在城里享福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辈笑着说:“我们的大记 者回来了。”此时,不知哪个捣蛋的侄儿子点着了炮,嗵的一声吓了大伙 一跳。长辈佯怒道:“去,远点去放,把你四爸一家吓着了。”
吴秀莲穿着一件红花毛呢上衣, 下身是黑色棉裤, 脚蹬皮鞋, 比村里 同辈人看上去精神。她颤抖着嘴唇,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赵志强也很受感 动,李洪霞穿一件羊绒大衣,脚踩一双棕色皮靴,肤白眉淡, 一脸冷傲, 而女儿赵桐早不知被哪个同伴拉走了。
阅尽千帆,赵志强气质已然变了, 长辈们说话、开玩笑都很谨慎, 同 辈人更是不敢随意说笑,尤其是侄儿辈, 一接触赵志强的目光便立马红着 脸低下头来, 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一切让赵志强既感到亲切,又觉得 陌生。
陇山人受秦汉文化润泽深远, 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但人人注 重修身齐家。在进祠堂大门时,本来是长辈依次先进的,可这次长辈却转 身礼让赵志强。赵志强哪敢托大,先让母亲进,又礼让长辈们进,可是长 辈们执意要赵志强先进,给出的理由是:“你和国家领导人、地方官员都 在一张桌子上用餐,给家门长脸了。我们虽是你的长辈,却是小老百姓一 个。”赵志强自知这是族人的恭维。他们用这朴素的礼节表达着浓厚的感 情,赵志强忙拉着长辈的手一块儿进了大门。
在赵家大房头, 赵志强的确算见过大世面的。他在国家级媒体当主任 记者,因工作特殊,与社会各界都有接触。记者肩负特殊使命,只有心中 有百姓,心中有国家,深入生活,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观察力,才能成为一 名好记者。
赵志强明白, 从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 回到黄土地,见的哪个不是 自己的亲人,哪个不是自己的长辈、同辈、后辈。自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需要摆架子、摆谱吗?多滑稽!赵志强见的官多了,他发现真正 的好官、好干部,都是亲民、爱民的。恰恰是那些官僚习气重的人,才会 手里有一点儿权力,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老家,就是一种回忆,就是一个梦。回老家,就是追忆往昔,体验 岁月变化,与昔日亲朋好友接触、聊天,增添乡土亲情。在场面上见多了 各色人等,心情烦躁了,回到老家过几天截然不同的清闲日子,听听亲人 的唠叨,感受浓烈亲情。这么多年,赵志强对家乡的帮助,从来都是默默 的,不会大张旗鼓搞面子工程。对一些家庭贫穷、上学困难的学生,发布 网文,就能帮其获得一些热心公益事业的人的私下帮助;或者通过电话维 持正义,帮助农民工讨来辛苦钱……他扶贫帮困、惩恶扬善,已坚持多年。
龙湖夹在两山之间, 北山高大耸立, 倒映在湖中, 南山形如官帽, 作 为赵家川的主山,几十户人家坐落山间,村子被树木包围,龙湖如玉带, 形成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农家样貌。
陇川村是较晚通上照明电的几个村子之一。供电之初的几年内, 村子 里总断电,收电费的人伙同乡供电所,不断对陇川村人收取高价电费。交 了电费的用不上电,而一些没有交钱的人,却坦然用着电。整个村子停电 十天半个月是常事,每通一次电,乡供电所的“电老虎”必须到村支书家 大吃一顿,每顿一只羊,而这羊钱,需要平摊到村民家的电费里,村民叫 苦不迭。赵志强去乡供电所询问情况,所长初时态度很强硬,说什么时候 交齐电费,就什么时候通电,否则免谈,谁来都不顶事。
赵志强亮出了记者证,问: “请问具体欠费金额是多少? 主要欠费人 是谁? 能否察看一下台账? ”所长让人拿来台账,他看后发现村上欠费主 因是电工超量用电,并挪用电费,造成村民没电用。
赵志强严肃地问: “这电工是谁委任的?”所长沉思一阵说: “由村民自荐并经供电所考核通过后任命的。”赵志强又问:“既然是这样,就 说明不是村民没交电费,而是所里用人不当,管理不善,是电工挪用了村 民电费,而不是村民不交费。不追究电工挪用电费的责任,却将之强加给 村民,想再多收一次钱,这是何道理?本来村民的电费中已包含了给电工 的工资补助,怎么还要额外加钱?供电所明知电工胡作非为,为什么不严 罚,还强停村民照明电?现在问题搞清楚了,那陇川村的电能不能通?” 乡供电所所长哑口无言,当场表态立马整顿,更换电工。
第二天, 所长带人去陇川村通电, 并谢绝村支书招待。从此再没有发 生随便断电和吃拿卡要的事情了,电费收取也公开透明化了,电工工资一 度电加多少,村民都知道了,没了抱怨。至于电工没钱花了,自己想办法 去赚钱,再不能从村民身上薅羊毛了。自此,乡亲们常念叨赵志强的好, 有难解的困难都会找赵志强帮忙。赵志强很忙,但看到乡亲们有困难,或 者有问题得不到解决时,就会抽空打电话给相关部门合理反映问题,问题 也能很快得到解决。这就是知识和眼界改变了赵志强,让他能看得明白, 能讲得出道理,能说出缘由。
入乡随俗,赵志强按长辈的要求接了纸,给先人上了香。接纸前, 他看到桌上供着一本族谱,第一次有种冲动,想了解祖先的历史,看看族 谱上到底记载着什么。长辈看出了赵志强的心思,把族谱小心翼翼地递给 了他。
赵志强双手接过族谱翻开,只见开篇写道:
族之有谱何为乎,所以别疏戚、异远近,传之亿千万世而 无乱也,传曰: “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食而弗殊,虽百世 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夫同此一姓而各称其先,各传其后非有谱以核之,其不至于数十世后而婚姻相通者,几稀矣! 否则陌路视之又熟知为一脉之传, 一人之裔也哉。
甘肃自同治纪元花门倡乱经数年之久,扰八府之地,黔黎 肉献原野,血流川谷,十室九空,所余无三之一焉。
族之不收谱于何有,是则为人后者之所大痛,而极不忘者也。
吾甥恩利、恩孝二年前, 欲谱其族而丐序于余,言之者累矣, 贫贱也奔走于衣食应而弗就。今春复来言,曰前二年时,恩孝 父尚在,所记忆者无悉,今逝矣!而言犹在耳, 尚可述其大略。
子其为我序之,余询之曰,闻之先人云,始祖乃山西大槐 树下,赵氏有禄、勤、恕兄弟三人者,肇徙隆德县。在明朝初年,禄、 恕居县城西川,子孙今繁衍。勤即吾族所出也。咸同间尚有来往, 自兵燹后,遂不相知焉。
夫岂惟此,即吾族之居是乡者,晨夕相共也,饮食相招也, 而各究其所出,则三四世而止耳, 四五世而止耳,若来诸远者, 则皆茫茫焉。
故吾二人之所得知者,仅高祖而已矣,上焉者更不知几何 世也,呜呼痛哉!
余闻而悲之,夫一父之子传之久,而至于相视若行路同胞 之亲,究其终,而至于婚姻可相通,此大乱道也。
余既重其请,又以与有葭莩之亲也, 无计以辞之,是为序。 光绪岁次壬寅上元节后三。
吏部拣选知县、光绪甲辰科举人苏源泉撰并书。
赵氏家族在陇山六百余年没有断过根脉。到清康熙三十九年, 也就是赵志强这一辈往上数十辈祖先,族谱有确切记载,还有口头传说,到清同 治七年,陇山地区发生暴乱,上万赵氏族人为了活命,奋起反抗,但活下 来的不多。他们这一支,族谱上确切记名的开山之祖为赵有勤,在这次暴 乱中活下来的先人赵汉被补记军功,尊为赵公,育有三子,是方圆百里人 人尊重的大富汉。到了他的曾孙辈,人口又昌盛起来,因出了一位“皇清 待诰”赐建府第,于是豪门联姻,儿子娶了当地历史上有确切记载的“一 门三进士”苏家家主苏源泉的女儿,成就一段爱情佳话。赵氏族谱就是苏 源泉给写的族序,如今成为当地文物。
苏源泉, 字本如, 生于清朝同治十年, 逝于民国二十年。苏源泉生性好静,善读诵,肯用功,赐进士出身,朝考三等第三名,钦点主事,签分 礼部。《塔影河声 · 兰州碑林纪事》中记载:戊戌变法期间,与其兄苏耀 泉签名参与了“公车上书”。公在甲辰会试策论考卷中,力主兴办教育, 富国强民,被认为“博通中外,言有体要,后副词浅义深,足以振聋发聩”。 民国年间,苏源泉担任审计院协审官和内务部佥事, 主持制定了中国
近代学校教育制度,于一九一二年公布,史称“壬子癸丑学制”。其中一 些基本的东西,至今为各级各类学校沿用。 一九二〇年海原大地震,内务 部、教育部、农商部委派翁文灏、谢家荣、王烈、苏源泉、易受楷、杨警 吾六位委员,于一九二一年春赴灾区调查。他们所调查到的资料,直到现 在仍然具有很高的科学价值,堪称我国地震史上第一次对大地震所做的全 面、详细的科学调查。在邢台地震时,周恩来总理对这份调查还给予了赞 扬。后来,军阀混战,苏源泉无心仕途,弃官索居,以诗书为伴,而终其 身。著有《诗敬斋诗草》四卷。苏源泉的书法工于真草隶篆各体,尤以行 楷见长,取法苏东坡,其书法古意盎然, 笔力劲健,神气凝贯,名震京师。 赵氏一族与高官苏源泉结了姻亲, 学习苏氏家规家训, 更注重道德文化传承。会宁苏氏家规家训以“清、慎、勤、俭”为主,倡导“德行立于 己志,愿以自励节行”,“在才不能兼济天下时,德则能独善其身,不为 官位所累,却为实事所乐”的处世人生哲学和家族文化。崇尚“一等人忠 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孝为先、和为贵、善为根、勤为本”的做人 准则和目标追求。
赵氏重耕读传家, 文武双修, 兄弟互帮互助, 不轻易分家, 有本事的 照顾没本事的,条件好的帮扶条件差的,遇到困难要团结,绝不能让外人 灭了根脉。
老人常说, 中华民族五千多年, 离不开“三志”: 国家要修史志, 县 里要编县志,族人要立族谱。有了族谱,就有了根,有了魂。没有族谱的 人家,家里如有老人过世,没有把亡者的生辰八字、生平事迹记录在族谱 上,就需要在家里“签三代”,顶替族谱接受香火供奉。如赵志强家要“签 三代”,一般要写“故显考(妣)赵 ×× 君(氏)之神位”。“考”指男子, “妣”指女子,然后是亡者的名字,再加上“君(氏)之神位”几字。这 是陇山人逢年过节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以感念先人恩德。
赵家兄弟四人, 面对南山祖坟, 向先人告慰,行跪拜礼之后, 相跟着 归家。
有了仪式感, 就有了庄重心情。 一下子, 赵志强就回到了童年, 感觉 到了幸福吉祥。接纸后,家人提出由赵志强执笔写对联,这是送祝福,不 能不写。
这写毛笔字有要求, 有章法,懂书法的一眼看得明, 好在自家村里, 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喜庆就行。于是赵志强静下心,认认真真,尽自己所 能地写好。家人看了之后, 还是比较满意,说:“这么多年,毛笔字没有忘, 还行,能拿出手。”随后笑着贴到门上去。往年写对联这事,都是三哥赵志富一手包办的。
上房、下房、北房、东房、厨房、大门、二门, 甚至家禽家畜的圈门 上都贴上了对联。最后才贴年画门神。门神不能早贴, 必须在接完纸后贴, 这是讲究。对联一贴,年味马上有了,空气都是幸福快乐的,给人一种红 红火火的美好感。
出门多年,又不经常回家, 空着手回家, 赵志强觉得难进门。再者自 己在外面闯荡多年,这个年,赵志强想营造出一种特别的幸福感来,他给 家人精心准备了回家礼品。过年要说吉祥话,尤其是要给长辈、亲朋备礼 物,不管是一支烟、两杯酒、 一杯茶,为的是把祝福送到, 一同快乐。
烟酒糖茶不分家, 一般都不能少。还有些海鲜、特色肉食、乡下不常 见的水果,都是拿给家人过年图新鲜吃的, 一起乐乐。凭能力挣钱,过年 拿出来给大家花花,也是一件开心事。赵志强先拿出水果供到祖先的牌位 桌上,让先人在烟火中细品年味。然后他给村里的长辈们及伯叔婶娘、同 辈哥嫂、侄儿侄女分发礼品。族人都夸赵志强这么多年来心里记着家里人, 礼物每人有份,做事公平公正。聊了一会儿天, 一部分族人先告辞,临走 时都邀赵志强上家串门,赵志强一一答应了。最后只剩自家兄弟几人聊天。 虽然家人特别兴奋,但又疼惜地说:“从远路上回来,先上炕躺会儿,晚 上再聊。”
刚躺下,两通来电吵醒了他,一个是县长打来的,一个是市长打来的。 相约初三上门喝两杯,还一通抱怨,说好不容易回老家来,也不去县里和 市里指导一下工作,给家乡的经济建设多做宣传报道。“赵大记者是我们 土窝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不能当了大记者就忘了家乡。来了家乡,可不 能不认父老乡亲。”听他们这么说,赵志强只好满口答应。
市长、县长的出现, 在陇川村刮起了旋风, 村里人以为赵志强是个很大的官,领导这么重视。实际他们不知道,市长、县长都是为了宣传报道 市、县的发展,好在党报上亮相,得到上一级领导的重视,当然也有对文 化人的尊重。一时间赵志强身上有了更多光环, 村里人打心里佩服赵志强: 这娃娃了不起,是真的了不得。并常常教育子女向赵志强学习,学习他能 吃苦,以及在逆境中成才的精神,学习他能顶住多重生活压力, 战胜困难, 最终成为国家有用之才。
自此,笼罩在赵家大房头头顶的那片阴云全部散去。被族人指指点点 的“三代不出人才,后代就变驴了”的魔咒全面解开,全家人扬眉吐气。 村里人夸赞说,赵家大房头出了两个“大人物”, 一个是创业致富带头人 赵志福, 一个是国家干部、知名记者、文化人赵志强。
穷一年也不穷一日, 尤其是过年图喜庆、图吉利。现在赵志强有出息 了,想让全家人过一个不同的年。在外归来的人,大年三十晚上还要给全 家人发红包,把自己的美好祝福、深深情谊, 传递给家里的老人、娃娃们, 每人都有,图个吉利、喜庆和高兴。
赵志强回家探亲, 原则上要先看望大哥, 住大哥家, 然后去二哥家, 再到三哥家。现在大哥住处相对小,孩子多也不方便。二哥家的四合院最 为宽敞明亮。三哥在县城有房子, 乡下也有,就是他们兄弟住过的老院子。 自赵志强考上学,三哥去县城之前就把老院子扩建了。赵志强有些念旧, 兄弟分家前,原就住在一起,所以就选择住在老院子里,好时时能看到老 房子,回忆儿时的情形。
征求三个哥哥的意见, 结果兄弟一合计, 还是住在老二赵志飞家, 毕 竟宽敞,老房子虽然扩建了,但老三搬到县城了,老房子现在基本上成了 黑灯瞎火的古庄子。由于赵志强回家了,赵氏族谱就被请到了老二赵志飞 家供着。大年初三晚上,同族的长辈、同辈都来“坐纸”和“送纸”。
“坐纸”和“送纸”,就是一年一度族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猜拳行令, 酒足饭饱后,族人坐下来聊一聊家族的事。主题是族中先人对社会的贡献, 对后代的期望, 以及家族教育、孩子成长情况等。解放前赵氏有祠堂,“破 四旧”拆了,族人只好聚一起聊聊家族史。
聊着聊着, 自然就说到家族里谁家孩子有出息, 谁家孩子没教育好, 不务正业等,然后提到如何教育娃娃,让其成为家族榜样。自然有的人家 光彩照人,有的人家暗淡无光。后代有出息的家庭、讲究仁义道德的家庭、 日子过得好的家庭,自然受族人尊重。随着家族人口的不断增长,风水轮 流转,每一年都有优秀人才出现,每一年就有新的话题。
如果后代没出息, 自然在家族中少了话语权, 时间一长就显得尴尬、 面上无光,甚至聊着聊着会产生家族矛盾。每个家主在“送纸”后,都会 下功夫教育后代,为的是教育好后代,在家族中有威望,说话有分量,脸 上有光,在人前人后也能抬头挺胸。
随着社会发展, 人口不断外迁, 这种风气慢慢转变。以前的家族会, 族人对赵家大房头的看法对大房头一门人影响很大:后代不出人才,人品 还不好!
在家族会上, 桌子上供奉着族谱, 所有房头的一家之主都在这里, 抽 烟、喝酒、聊天,浓重的烟味混合着酒香、肉香和汗味。如果在这样的场 合想争面子,没有实际分量,别人是不会听你絮叨的。如果谁在这种场合 不知轻重地多话,反而会被贻笑大方,让族人看不起。都是一个村子里的 人,谁家的锅大碗小是一清二楚的。有本事你就干出实事来, 让大家看到, 大家就认。光说没用,张嘴会说话的人很多,就这么现实。不用点名,凡 是后代没有多大出息的, 一家之主自然精神不振。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做 了,当着先人的面,不能说假话、套话、疯话, 不能目中无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耻而后勇,想要人前光彩,必须人后努力。
赵氏四兄弟, 尤其是赵志龙和赵志飞, 在这一年的家族会上感受到了 莫大安慰。四弟赵志强成为今年家族会上的焦点,对他的评价超越了全村 有公干的人,人人称颂。赵志龙、赵志飞、赵志福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巨 大荣耀,情感上得到极大慰藉。父亲在世时,多年来,他们家在家族会上 从没有话语权,只有那种没有荣耀的憋屈、隐忍和无奈。他们不由得眼含 热泪,感念党,感念国家,感念好社会,感谢好兄弟为家里争光,就连族 谱上写着父亲名字的那一页,似乎在烛光下也显出些光彩来。
已到了午夜, 大家端起香蜡纸表茶酒, 出门找一块干净土地, 向着祖 坟的方向磕头作揖,燃香烧表,祭酒奠茶,鸣放礼炮,算是送走了先人, 家族会也就此结束了。山川归于平静, 夜色显得浓重,如一位沉思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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