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九月
作者/于德宽
跨进九月的门槛,辽阔的田野便如画卷般铺展,成熟的气息在天地间肆意漫溢。乡村裹在稻花香酿就的浓雾里缓缓苏醒,雾霭从田野深处漫来,给红瓦屋顶笼上轻盈的薄纱,房后的稻穗在雾中晕出朦胧的黄;几株老柳树被雾气温柔缠绕,枝叶上的露水滴落,“嗒”的一声,叩响了九月的门扉。
清晨的风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调皮,卷着田里稻花的清甜扑面而来。我慢悠悠踱在乡间小路上,土路被晨露浸得酥软,脚下每一步都踩出浅浅的印子,混着泥土的芬芳漫上来。路边野菊开得热闹,细碎的黄瓣藏在草叶间,风一过便轻轻摇晃,像撒了一颗颗小星星;一株株高粱被风推得不住探出头,红穗子活脱脱小火苗在绿秆上晃悠,成了一路随行的活风景,仿佛汲几步,就有一张张红扑扑的脸颊,从叶隙里探出来朝你微笑。
秋意就藏在这样的风里,踩着碎金般的阳光漫过来。先前被暑气蒸得蔫蔫的蝉鸣渐渐低了下去,风里少了几分黏腻的热,反倒裹着野菊混着泥土的淡香,溜进半开的窗棂。放眼田野,早已换上初秋盛装:一望无际的稻田最惹眼,稻穗沉得把秸秆压出温柔弧线,像弯腰的老人透着满当当的喜悦。阳光斜洒,给稻浪镀上金箔,风一吹,金色顺着田垄流淌,哗啦啦的声响里,空气飘着熟米的清甜,深吸一口,像含住了整季丰收。田埂边的向日葵,花盘褪了盛夏的张扬,边缘花瓣蔫蔫卷着,却沉甸甸垂着头,饱满的籽实把花盘撑得鼓鼓的,像攒了一肚子阳光的絮语,只等丰收镰喜滋滋地扬起——那便是把积攒了整季的饱满,全抖落进农家的仓房里。
玉米地像场热闹的丰收集会,一人多高的秆子密密匝匝立着,青绿色的茎秆挂着晨露凝成的小水珠,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叶片在风里轻轻擦过,沙沙声断断续续,像是田垄里自然的絮语。剥开裹得严实的叶鞘,玉米棒便露了出来,顶端的须子已经干成棕褐色,有些还打了卷。玉米粒儿排得整整齐齐,饱满得把外层薄皮撑得鼓鼓的,黄澄澄的颜色从粒缝里透出来,看着就让人喜出望外。
几只麻雀斜斜掠过,扑棱棱落在玉米穗上,圆身子压得秆子轻轻晃,尖嘴啄得玉米粒“笃笃”响。脚步声稍近,它们“呼”地腾空,翅膀带起的风扫过叶片,留下一串清脆啾鸣,眨眼间钻进远处杨树林。
穿过玉米地,几户农家小院嵌在田边。院内苹果树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枝桠,个个红得发亮,有的藏在绿叶间露半张脸,有的干脆探出头来,像一盏盏红灯笼垂着,阳光漫下来,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浸着蜜甜。竹篙上串着的青红辣椒最是惹眼,青的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翡翠,润得发亮;红的像打磨过的玛瑙,艳得晃眼。风一吹,串串辣椒在杆上轻轻晃悠,把小院的日子衬得亮堂起来。墙角的豆角架更不必说,藤蔓顺着竹竿爬得满架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垂下来,绿得像能掐出汁水,密密匝匝织成道绿瀑,风过时,叶尖带着豆荚扫过竹架,簌簌地响,像在说这秋里的饱满。
院门口的菜园里,张叔正弯腰摘秋桃,竹篮里已堆了小半筐,红的、半红的挤在一起,看着就喜人。他见我站在院外望,直起身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尝尝这桃子,刚摘的,还带着土气呢!”说着从篮里拣了颗最红的递过来,咬一口,汁水顺嘴角淌,新鲜的甜混着泥土香,把秋滋味狠狠刻进心里。
这一刻,心头烦忧仿佛被初秋田野揉碎,顺着风飘向远方。望着金稻、绿蔬,听着风里虫鸣、叶响,心像被清水洗过般透亮,能映出天上的云。呼吸也格外轻快,每一口都含着田野的清润。原来最简单的愉悦,就藏在乡间秋光里,在风里,在穗上,在每声自在的虫鸣里。
雾彻底散了,阳光把暖意铺得更匀,这是九月最特别的光。不似春柔、夏烈、冬寒,却最妩媚惬意。带着明媚劲儿,照在身上却裹着轻柔,即便正午添几分热,也收着分寸,不叫人躁。风一吹,光在枝叶间晃,树冠还透着夏末葱茏,光斑落在田埂上,跟着泛黄的草叶一起跳,“沙沙”声里,像在把“我言秋日胜春朝”轻轻说给每寸土地。
田埂上,几个戴草帽的农人正弯腰拂过稻穗,不是查收成,是摸谷粒饱满度。李伯的草帽檐压得低,露出的手背上爬满青筋,指尖抚过稻穗时动作极轻,像在摸自家娃娃的脸蛋。他偶尔直起身望会儿稻浪,眉头舒展着,眼里是藏不住的踏实——距收割还要等两个月,此刻守望,只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那边王婶正剪稻田里的草穗,跟路过的刘嫂搭话:“今年稻子长势好,再晒些太阳,十月就能沉实了。”她孙子虎子攥着野菊跑过来,裤脚沾着泥,举着花问:“奶奶,等稻子黄透了,我能来田里捉迷藏吗?”王婶笑着拍掉他身上的草屑:“傻小子,等收了稻子,让你爹给你扎稻草人。”目光落回稻田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对十月的期待。
午后的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燥热,像被揉碎的金箔般漫下来,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田埂、村道旁聚着三三两两农人。李大爷蹲在田埂转旱烟袋,烟杆里的火星一闪一闪,跟旁边人唠:“今年雨水匀,稻秆壮,下霜前割,一亩多打百十来斤不成问题。”旁边挎着竹篮的赵婶接话,篮里的茄子紫得发亮:“可不是,我家二亩玉米也还没熟,等收了就翻地种压霜葱和菠菜,这两样经冻,春天随吃随割,鲜灵着呢。”风带着稻穗的清香把话送得远,连空气里都飘着对十月的期盼。
傍晚风添了凉意,田埂上的农人往回走,顺手掐了根稻穗在指间捻着,不是样品,是摸一摸熟度,脚步里满是从容的等。孩子们跟在后面,虎子攥着的野菊蔫了些,却不忘追问:“爹,啥时能来田里看收割机呀?”路过村口老槐树时,李伯停下脚,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纹路,那是几代人摸出来的温度,刻着乡村每一年“九月等十月”的笃定。
天色渐暗,星子一颗颗缀上夜空,眨着细碎的光。风掠过稻浪,沙沙声里,却分明能听见十月挥镰收割时的喧腾——那是藏在寂静里的热闹回响。
村巷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漫出窗棂,勾勒出屋里忙碌的轮廓:张叔正磨着镰刀,砂轮转得嗡嗡响,将钝了的刃口磨得亮闪闪,映着他眼里的期待;王婶坐在灯下缝补麻袋和苫布,银针穿线,针脚走得匀匀实实,像把日子也缝得妥帖;李伯的儿子蹲在院里检修三轮车,扳手敲出清脆的响,为即将到来的农忙上紧了弦。
村头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被夜的静吞没。夜雾悄悄漫了上来,这一次,它裹着的是乡村九月独有的韵致:有稻穗待熟的嫩黄,有炊烟缠绕的暖香,有农人歇脚时的闲适,有孩子眼里藏不住的期盼,更有日子一步步走向十月丰收时,那最踏实、最绵长的甜。
这便是乡村的九月,没有十月收割的热闹,却藏着“等丰收”最真切的滋味。它像一壶刚泡上的茶,茶香慢慢渗出来,满是对回甘的盼;像一件快织好的衣裳,就等十月的日子到了,稳稳当当裹住生活的暖。在这里,时光走得慢,阳光暖得刚好,每一寸土地都在等十月,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准备着,把九月的日子,过成通往丰收最踏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