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感觉,是不是一种病?
作者 | 罗小茗 文化研究学者、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系主任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
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Yiye yiye
——崔健《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1991)
读着《身体 再来》,崔健的《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脑中循环播放。尽管当年听这首歌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那个光着膀子迎着风雪奔跑的人会不会是一个女人;尽管过了半个世纪,事关身体的设定和想象已经如此不同,关于“感觉”的思考也有了惊人的变化。那无法寻觅到出口的苦闷与焦虑,却是如此顽固,并没有因为主人公的更迭或社会情景的变化而消失。在雪地上撒野的意象,也因此具有了穿越时空的吸引力。
只是,对于“没有感觉”这件事情,当年的崔健有着非常明快的判断——这是病,得治。治疗的方法却也简单粗暴,用结结实实的血肉替换掉体内的“志如钢和毅如铁”,换成今天的科幻迷们更能理解的表达,便是去除掉刻入体内的“思想钢印”。正因为正常的身体感觉被钢印封锁禁闭,人才失去了真实的感受力,陷入疯狂之中。如此想来,那个年代的人类,真是简单而明亮。光着膀子的疯子不仅一点不可怕,反而颇值得稀罕。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冷战的世界格局让那个时候疯狂与正常的界限不容质疑,不管双方如何给彼此贴上相同的标签,也因为这一对垒,总有一个想念血肉的疯子对自己做出更明确直接的诊断意见。而现在,21世纪过去了四分之一,《身体 再来》呈现的问题早已截然不同。我们读到的不是“历史终结”,而是在“历史终结”消失之后生发的畅想,是中韩两国的女性科幻小说家事关身体的忧思与悬疑。
充当其冲的变化,便是对“没有感觉”的判断和理解。没有感觉,到底是不是一种病呢?这个在八九十年代有着明快决断的问题,如今却成了一桩需要徐徐展开,充分讨论的事项。这首先是因为“身体”本身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如果身体不再指向人们的血肉之躯,只是虚拟组合的结果(《甜蜜温暖的悲伤》),如果客观世界不再有锚定身体的力量,所谓的感觉如流水般变化(《明日的幻影,昨日的辉光》),如果身体只是计算机实验的暂时结果,而非一次完整的只属于个体的生死(《铁的记录》),如果所有的感觉之所以被确认记录和体会,不再是为人类的自我认识做好准备(《琢钰》)……那么,它还可以称之为“病”吗?
于是,小说家不得不用另一个问题替换掉这个不再准确的提问:如果“没有感觉”已经成为在虚拟世界中过度浸泡的人类必须面对的现实处境,而非“感觉一种”的话,想要继续活着的人类,究竟该怎么办?
在金草叶的《甜蜜温暖的悲伤》中,不仅人们的身体由量子比特晶体构成,就连世界本身也是由巨大量子计算机中的量子比特服务器再现的仿真模拟而来。为了防止人类再次走上集体自杀之路,“专注”成为在这个世界中生活下去的铁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没有实际的物理身体的人们免于虚无:
专注是假装不知道这是虚假的世界,并在所有人之间达成共识。
甚至于,在这个世界中,还特别配备了管理局和相应的举报系统,专门处理那些不够专注和破坏专注的人士。丹霞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的“养蜂人”,她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投掷于养蜂人的小世界之中,感受其中的疼痛与甜蜜。孤独一人的生活丝毫不影响她的专注力和感受力,她的生活颇为自洽,直到珪恩的闯入。只是,颇有些突兀地闯入这个小世界的珪恩,并非想要成为一个和丹霞一样能够专注的人。她想要搞清楚的是更具原理性的问题:像丹霞这样能够感受到“活着的感觉”的人的“配方”究竟是什么?究竟要怎样的资源配置方式,才会使得虚无感不侵袭上头,在这个明明虚构的世界里如此认真有感地活下去?换成今天的大白话来说,也许就是,明知世界是个草台班,你怎么还能日复一复地保持热情与专注?
不得不说,仅是到这一步,小说的设定便颇具未来感。故事中的人类,不仅因脱离了实体而走向团灭,还在团灭后的新世界里专门制定了预防毁灭的社会保障原则——“专注”。显然,对于仍希望通过意识上传获得永生,仍异口同声抱怨这个草台班一般的世界的此时此刻的人类来说,这样的设定已颇具杀伤力。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么小说提出的仍然是那个老问题;而这样的提问,又难免折回它的老答案。尽管这一次的回答可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病,但可治。
有意思的是,小说并未在此止步。小说中的丹霞,也从来不是什么成功逃避了虚无的正面典型。相反,她那可供专注的养蜂人的小天地,那独一份的活着的感受,因为珪恩的提问而变得不那么真实了。活着的感觉,究竟由何而来?这个问题会传染,它传染到了丹霞的身上,尽管她并非一个全然无法逃避虚无的人类。而珪恩也和今天乃至以后的年轻人更为相似,他们的理想不再是成为和谁一样的人,而是想要搞清楚这个世界的底层算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们一同走上了探寻之路,去拜访这个世界里仍然能够通过专注而继续“活着”的人。只是,一路走访的结果却是,在迭代后的虚假的世界中“活着”,没有什么标准答案。如此一番探究的结果,是让丹霞更具体地思考自己的身体和存在方式,形成既有的语言和比喻无法描述的不同感知。
现在,丹霞必须重新发明悲伤、忧郁、快乐和愤怒,她必须为那些不属于有机体、从未被定义过的情感重新命名。
到了这一步,由肉身世界奠定的文明系统与由量子比特晶体构成的新人类的分离,才真正开始。“没有感觉”不再是病症一种。如果说,隐喻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不仅构成了思维的重要手段,还直接参与人类的认知过程,那么,舍弃“没有感觉”是需要治愈的疾病这一隐喻,也就构成了理解乃至发明新世界的必要起点。
同样事关命名和疾病的隐喻,《明日的幻影,昨日的辉光》发起的改写,与之类似。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回彻底起变化的是整个宇宙。没有人知道宇宙是怎么变的,又因何而变。人类所能承受的,只是它变动的结果。感觉系统乃至语言系统的变化,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个分支。它表现在具体的生活世界中,是人们飞快地得上了“辉光综合症”,虽不妨碍交流,但语言习惯和言语方式的变化与同化,都异常迅速。在这个世界中,符号与意义系统相互构建的过程,正按百倍千倍的倍速演化。人们可以迅速地融入任何一个语言系统而不自知。对于从来都相信语言是过去的载体,是记忆的历史的语言学家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对于将文明归功于漫长的积累过程的人类来说,则是一个巨大的转折。这是病,得治!然而,最先表现并被确认这一病症的小光却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病,也拒绝被治疗。对她来说,记忆的失去,语言的重组,从来不构成任何问题,她更喜欢这样的活着。而身为语言学家和当代輶轩使者的“我”,却陷落在守护语言和不需要记忆可以随意进出语言系统的小光之间。
显然,相较于《甜蜜温暖的悲伤》改写问题的野心,从语言入手的构思却迟迟无法彻底。语言作为一种羁绊和保护,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是可以放弃的,甚至于是可以另起炉灶的?单个人之间的情感联系,真的可以抵御这样一场由宇宙变化而来的大风暴吗?约定俗成的语言系统和意义系统,本是宏大宇宙、历史文明和个人生活、人际交往之间的重要中介。当这一中介遭遇灭顶之灾时,没有感觉,到底是不是一种病,反而成了无法论断、只能被搁置的疑难杂症。
同样是改变提问方式,千先兰的《铁的记录》和王侃瑜的《琢钰》的出发点颇为新颖。那就是,抛开事关感觉的疑问,转而讨论身体与感觉的归属权问题。拥有感觉的权利,究竟属于谁?它只属于人类吗?它可以被剥夺吗?它可以被交付或让渡吗?于是,这一次,事关“有没有感觉”和“如何感觉”的发问,势必不再独属于人类,而是成了更为好奇也更有野心的机器、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争夺。《铁的记录》中的城市,不再由人类创造,而是由名为奥米尼亚的总感芯片安排。在它的理解中,只有摆脱了身体的束缚,人才能真正摆脱欲望的牵制,成为无意识的劳动者,也才能创造更好的城市。当然,故事总有不安于此的另一半,总有不那么匹配的人或物,生存下来,试图打破它的一厢情愿。《琢钰》的故事,则向另一个方向展开。饱受痛苦的人类,总是希望借助于更为先进的技术和机器转移它自身的苦难,无论这个痛苦是来自肉身还是来自精神。可惜,以“钰”为名的充满野心的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终。由此而来的一个意外结局,却是在弃置了大量垃圾芯片的森林里,树木开始拥有了它们的痛觉。
不得不说,这几则关于身体和感觉的重新提问,读来多少有些沉重,让人对拥有身体进而感觉这件事爱恨交加、踌躇不已。相比之下,“相遇的身体”中的两篇,则充满了事关身体和感觉的温情,让人看到其更为绵延的另一面。在金青橘的《是的,我想死》中,对于“我”这个刚刚申请从仿生人变为人便遭遇突然死亡的家伙来说,没有感觉,不仅不是病症,反而成了一场新探险的开始。在只有中元节才营业的咖啡店里,魂灵们的一番聚会与游走,着实热闹非凡,令人兴味盎然。“我”也在这个暂时摆脱了生死的时间裂缝中,感受到灵魂的形态。程婧波的《兰花小史》,更是充满了烟火气。在遍地神佛的泉州城,两代人的生死循环,在兰花的螺旋宇宙中得以完成。如果说这两篇也在重新提出“什么是感觉”的问题,那么,这里的感觉不再是生理性的疼痛与欢愉,而是在生活河流中的心情和感受。身体和感觉带来的不仅是持续不断的束缚与欲望,还有绵延不断的情感与意志。它们不激烈,却更为悠远持久。在这一绵延中,“没有感觉”反而成了一种不可能。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悬疑:没有感觉,到底是不是一种病?
显然,较之于上个世纪如此明确无误的回答,这个世纪的提问和解答显然要多得多。这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纪里,疯狂与正常的界限已经消失。人们似乎很难再清楚明白地回答,什么是疯魔,什么是正常,什么是正当的,什么是错误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此后的光明坦途。面对身体,面对未来,找不到出口的苦闷与焦虑,也在越来越多的提问与解答中成倍增涨。或者说,这个世纪里的身体,更难逃开这样一种找不到出口以至于横冲直撞的冲动。区别在于,人们不再有一个明确无误的标准,指认疯狂,憧憬雪地,简单粗暴地处理这一状态。可是,真的可以就此绕过标准和希望的问题,顺利走向感觉的迭代与更新吗?对此,我又不免踌躇起来。
于是想象,如果故事里那些未来的人类或仿生人,那些丹霞、小光、陈美兰、700103们……,也曾听过这样一首歌,这个因“没有感觉”而必须在雪地里撒野的意象,是否也会变成独属于她们的基因记忆,盘旋不去呢?不管那个时候,她们的世界里,天地风雪是何种摸样,又意味着什么。但这种带着冷意与痛快的撒野的希望,在任何时代,想来都是尖锐的提问和恣意的想象自带的身体感觉吧。
2025年7月10日星期四
封面图 | 电影《黄金时代》
相关阅读
中韩女性合写“身体”:她们让科幻这头几百岁的怪兽还在生长
「读到胸口发痛」:这本中韩女性SF选集在韩国三次加印、卖到断货

↑折扣现货 点击下单↑
未来事务管理局x韩国Influential出版社x上海译文出版社
《身体,再来——中韩女性科幻畅想录》
新书上架!
金草叶 昼 温 金青橘
程婧波 千先兰 王侃瑜
6位中韩女性科幻作家
“把我们此前被夺走的、不得不杀死的身体还给你”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上海书展【销冠】
○以科幻呈现女性具身经验
“身体对女性而言,既是社会压迫、性客体化、生物二元论与规范性的囚笼,又是感知存在本质的身份根基,更是不容侵犯的人类尊严的核心,这一主题能涵盖从社会歧视到普遍感受的广阔光谱。”
○超越“抛弃身体即自由”的故事
“既然我们终究要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生活,那不如把它当作一个充满发现与惊奇的源泉。这本书似乎也正在向读者提出这样的建议。”
【媒体评论】
《身体,再来》深刻关注性别、劳动、人工智能等社会议题,并体现了女性创作的特色:女性角色数量增长带来更丰富的性格与叙事;角色关系不必然亲密或绝对正义,这种变奏充满魅力。——韩国《中央日报》
我们正处于一个亚洲作家的经历和想象力不断拓展科幻视野的时代……作家们一致认为,女性可以描绘的版图上还有许多空白。——韩国《The Womens’ News》
【读者评论】
“今夏最值得一读的科幻短篇小说集。”——阿拉丁读者(佚名)
“很少有科幻作品关注‘人’而非机器和技术,并以身体为主题展开深刻的叙事……作为AI研究者,这本书让我投入其中。”——教保文库读者(佚名)
“当她们拿到‘身体性’这个主题,然后不约而同地决定让笔下人物用悲伤和疼痛来召唤身体的回归时,我们的眼泪便已经流到了一起。”——豆瓣@自然芒果
【学者评论】
“《身体,再来》最值得关注之处,就是她们把科幻写作中常见的‘身体焦虑’转译为‘身体主权’……女性作家们把身体还给了具体经验:月经、生产、疼痛、喂养、触摸、哀悼。这些经验不再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是成为叙事的引擎。”——资深科幻研究者、评论家任冬梅
“《身体 再来》呈现的问题早已截然不同。我们读到的不是‘历史终结’,而是在‘历史终结’消失之后生发的畅想,是中韩两国的女性科幻小说家事关身体的忧思与悬疑。”——文化研究学者、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系主任罗小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