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穴烽烟
古雪
2015年夏,我采访过一位抗战老兵。
那天早上,老天一个喷嚏,把大地淋了个透。
车子从张家界市区出发,驶向永定区戴家湾。下车后,进入丛林,曲径幽幽,山道长长。下一个坡,左转弯,右转弯,走过田塍,爬坡上岭,一步三滑,和雨同行。再向左拐,奋身爬上山岗。终于,在一片稻田里面,有三间红砖房,孤怜怜的看着我。
我,被两只狗迎进了家门。客厅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大,没有门槛,地面与走廊都是坑坑洼洼的土坯,房体裸砖,没有粉刷。客厅里,一桌一柜,再加几张木椅,桌上有个普通电饭煲,算是家里的唯一电器。
正当我为这个贫寒之家暗自同情时,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头走了进来。旧衣旧裤旧鞋面,一身勤劳的泥香,满脸堆笑,张着空洞的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他一个立正,向我行了个军礼。动作敏捷,思维清晰,只是耳朵老了,交谈需要高声语。说他92岁,谁信?说他当过兵,参加过抗日战争,我信。
虎口逃生
他叫陈玉清,张家界永定人。小时家里很穷,没房子,住在一座破庙里。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父亲被国民党抓夫,一去不返,生死不明。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穷,日子倒也平静。岂料,1940年,国民党强令抓壮丁,有钱人不愿去送死,让穷人代替。说是出钱请人,其实钱到不了穷人手里,要给,也是很少的。陈玉清是独子,是母亲生活中的唯一依靠,本不该当壮丁。保长陈和青欺负他孤儿寡母,强行抓去顶替别人。先是从沅陵走水路,坐木排到常德,再坐车到长沙到浦口,然后改乘火车到山东编入国民党新五军。在一次夜晚急行军途中,陈玉清一脚踏空掉下崖口,走在他身边的两名战士对着崖下急喊几声,没有动静,以为他摔死了,部队继续前进。
谁知陈玉清人小命大,掉在半山上一蓬藤蔓纠缠的树杈上,当时吓晕了,等他清醒过来,部队已不知去向。就在他叩星不应,问月无声的时候,真是绝境裂天光,走来一路八路军,将他救起收留下来,从此陈玉清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陈玉清个头矮小,领导派他在二营当后勤兵,让他扫地喂马,跑腿送信。
那天黄昏,外面下着雨,营长派陈玉清速去连队送一封特急信。出门不久,天逐渐的黑下来,可雨越下越大。为了隐藏身份,他一身农夫装束,头戴斗笠,手操一根檀木棍,啪嗒啪嗒走得很多急,不一会儿,累得全身是汗。营长告诉他必须在零点前把信送到,否则将耽误大事!想到这,他加快了脚步。
前面是老虎嘴,有危险。陈玉清不由自主的抓紧手里的檀木棍,做好随时应急准备。
老虎嘴,名不虚传,这里崖壁上有一段近百米的岩壳。岩壳像老虎张开的大嘴,顾名思义叫老虎嘴,出行者要从这张大嘴横穿而过,也是必经之路。右边是石壁,左边是悬崖,崖下是一条河。走到这里,突然有点失重感,晕乎乎的走路不稳。加之路面忽宽忽窄,如同走钢丝一样高度紧张。
由于天黑看不清,陈玉清天一脚地一脚,摸摸索索走得胆战心惊。他走到一个拐弯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震得地皮颤抖,惊得陈玉清一个趔趄。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他顺势往石壁上一靠。这时又听到一声长啸,如惊雷滚动,陈玉清差点灵魂出窍,赶紧稳住自己,握紧棍子,循声而望,与一对绿光相撞。心里直喊妈,头发“唰”地直立,两目瞪得溜圆,双腿有些哆嗦!天啦!凭借微弱的天光,看见离他二十多米的石柱旁,站着一只白额虎,两只眼睛像聚光灯一样盯着他。
陈玉清虽是山里人,从小与山野打交道,见过不少虫鸟野兽,也听过狼嚎熊吼,但与一只猛虎四目相对,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次。
看见老虎,他脑海猛然出现一个画面:一位农人在坎下挖地,因为下雨,他披蓑衣戴斗笠。一只老虎趴在坎上伺机偷袭,两只前脚对着斗笠比划一圈,再张大嘴看能否咬得下这个圈。比了几次,都因嘴小圈大无法下口。
就在此时,溪河对面来了一位路人,发现了那只老虎的意图,立即大喊:“快跑,有老虎!”农人听到有人喊,但雨点敲打斗笠声,加之离得远,根本听不清。他停下手上的活,问:“你说什么?听不清!”那人指了指坎上的老虎,又指指农人,说:“上面有老虎,快跑!”农人为了听清他的话,一手揭下头上的斗笠。说时迟那时快,老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起身一跃一口咬断了农人的脖子。
想到这个“好心办坏事”的寓言故事,陈玉清暗自庆幸自己头上有斗笠,这一刻觉得斗笠就是自己的护身符。
这样一想,陈玉清便有了底气,胆气回升,雄立成一个大写的“人”字,目不转睛的盯着老虎。可这是一只哺乳期的母老虎,非常凶狠,哪管什么斗笠,只对眼前这个矮小肉身感兴趣。焦灼的饥火在燃烧,嗜血的天性在膨胀,张大血腥大口,纵身一跃向陈玉清扑来。陈玉清来不及躲避,本能的挥起檀木棍,嘭一声打在迎面扑来的虎头上。老虎被砸得晕头转向,但它丝毫不愿放弃,摇了摇头,马上调整姿势再次攻击。陈玉清把棍子舞得如街舞“风车转”,老虎见状,抬头张嘴大叫一声,转身将尾巴在空中刷刷连扫两下,只听“咣当”一声,陈玉清手中的檀木棒撞向石壁弹下悬崖,他赶紧一把抓住老虎尾巴,试图制服它。岂知,这个尾巴如钢鞭猛然举起,像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将陈玉清甩向悬崖。生死攸关,陈玉清死死拽住老虎尾巴不放,怎奈,老虎也被他拉下悬崖,“嗵”一声巨响,人虎同时从二十多米高的崖上掉进下面深潭里。
这一突变,人虎同时吓懵。陈玉清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当他冲出水面看到离他不远处挣扎的老虎,相信自己的阳寿还在,逃命的本性使他一个猛子向岸边冲去。
上岸后,陈玉清从一个山湾扯藤攀树、爬岩上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回到那条通往连队的小路。他已疲惫不堪,头重脚轻的前行,只觉长路漫漫遥遥无期,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脸上、手臂上、身上全是划伤,他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汗水、河水、血水浸湿,头发全部湿透。他喉咙干燥,舌头又粘又臭。脸被血迹、汗渍混合成深浅不一的藏青色,像矿难的幸存者。
当陈玉清用顽石般的生命和毅力到达连队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所幸连队前脚转移,日本鬼子后脚就到,但突袭扑空。
独闯“虎穴”
空中飞机如蝗虫般密集,在潘溪渡占领区轰炸扫射;无数重炮日夜狂叫乱轰;硫磺弹像妖魔一样引燃一片片火海;照明弹划破暗夜,照得大地白茫茫一片;机枪扫射、大炮轰鸣、坦克横冲;还有敌特的信号弹流星般射向苍穹,郓城县潘溪渡的村庄一遍狼藉。
陈玉清聪明机灵,借调到侦察连不久,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便宜事,大家说他运气好。记得那是1941年元月11日,潘溪渡的气温在零下10度左右,陈玉清一身伪装,按照“603”首长的指示要求,到敌人驻地抓个俘虏打探敌情。陈玉清自告奋勇,并保证完成任务。月黑之夜,在战友们的掩护下,他悄悄潜入树林,左躲右闪来到铁丝网前,然后匍匐前进,剪开铁丝网,避开魔镜似的探照灯,转过一山丘,敌人的营房便凸现在眼前。陈玉清只身虎穴,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团,生成强大压力,他感到尿急。当他潜入敌人营房前,环顾四周,连一个鬼影都没有。他有些怀疑,绕到营房后,还是不见人影。此刻,他的尿急感没了。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到过敌营,他扯下一块驻地门牌号码,回去向领导汇报。接着,侦察人员进一步查实,确信日军不在驻地。原来他们早去晚归,有专车接送,搞出空城计掩人耳目。然而,八路军却不费一枪一弹,连夜占领了这个阵地。第二天清早,一队日本鬼子出现了,结果被一锅端。
血染的友情
1941年3月10日,陈玉清与战友们在郭屯敌后侦察。天刚拂晓,日军的一架高空侦察机在侦察连驻地郭屯上空盘旋。连长张庭训吹响口哨,大喊:“起床,防空!”听到哨声,陈玉清与王排长等5人,隐蔽在村南头一堆高粱杆遮盖的干粪坑里。飞机绕了一圈,一个侧飞,向西边飞去。不到一刻,四架佩刀式敌机扫屋檐飞来,似炸雷滚动,直袭郭屯。敌机上丢下的炮弹,雨点般落下。弹片咆哮,像挨打的狗叫。只见战友刘明佩的头歪了一下,弹片从他下颌飞出,撞到水泥墙上,弹回来穿过陈玉清的棉裤,打得大腿疼痛无比。他以为自己受伤了,回头时,见刘明佩头顶血如喷泉,身子渐渐倾覆在他身上。隐蔽坑太小,无法移动,陈玉清的衣裤全被刘明佩的鲜血染红了、浸绿了,刘明佩自己身上的衣服浸绿了、又染红了,浸透了战争的血泪。
这次轰炸,侦察连17人伤亡,损失了一个驳壳枪班的人数。陈玉清与其他人草草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接过他们手中的枪,穿着战友用生命染红的血衣,继续深入敌后侦察。不久,四架敌机再次轰炸。旁边有条沟,所有人都滚了下去,有个战友没有滚,而是坐着让腿先伸下去,“啾、啾、啾”,这个战友的胳膊连挨3弹。战场上速度就是生命,每个因为胆小而多余的动作都会致命。
陈玉清趴在沟里,观察发现,四架敌机采用的“轮番扫射”战术,就是每架飞机投掷的四枚、四枚、再四枚一组的小型炸弹。四架尖头蝗式飞机轰炸几圈后,在硝烟弥漫的上空,屁眼放出一股深蓝色烟雾,便扬长而去。
陈玉清这一发现,侦察连采取了防范措施,侦察人员拉大距离,每隔50米一人前进侦察,有效的减少了人员伤亡。
夜送“重彩号”
陈玉清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不惧伤,不怕死,迅速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四天后,也就是3月14日,侦察连到潘溪渡双桥。不幸又遭敌机空袭,造成4人重伤,1人轻伤。指导员派陈玉清等人连夜护送伤员。侦察连三排驻地,营房被炸毁,烧成一片火海,热浪翻滚,烤得陈玉清身上的血衣腥气逼人。白烟和黑烟交织成团,在烧焦、烘蔫了的树梢间翻腾。三排的战友们在公路上忙活,为伤员组织担架材料。4位重伤员躺在树荫下痛苦呻吟,危在旦夕。时间就是生命,陈玉清灵机一动,想到用牛车送伤员。
天刚抹黑,陈玉清等9人,赶着牛车,护送伤员向30公里外的野战医院小跑前进。半夜时分,大家又累又渴,走到水源处,大家见到水就像饿蚁见到蜂蜜,干裂的嘴唇接触到水时,一阵剌痛,陈玉清一咬牙连喝两缸子,一股特殊的气味顺着牙缝直扑喉咙,当他第三次舀水时,缸子碰到大黑坨上,声响不对,仔细一瞧,妈呀,一具尸体浸泡在水里。他被这一发现惊得胸闷气噎,连连嗝呃几声。有两个战友想吐但没吐出,他对战友们说,有水总比干渴强。说完又喝了一缸子,冰冷的泉水带着尸体味进入他的喉管,滋润着火燎般干燥的喉咙。他说,战场上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活下来就行,我是幸运的,总算活下来了。
他们继续赶路,然后横穿公路,突然有人喊话:“什么人?”“侦察连送伤员!”陈玉清回道。双方确认都是自己人。通过岗哨时,哨兵告诉他,野战医院就是师部卫生队,离此还有十里地。眼看天快亮了,加快速度跑步前进。进入一个山湾里,远远听见脚步声,陈玉清叫大伙原地不动,他前去大声喊道:“什么人?”这一喊,像下了一道命令,日军的机枪射出一阵密集的子弹,曳光弹一串串射向公路。陈玉清知道闯祸了,赶紧往回跑,将伤员拉进一片树林,大家做好战斗准备。良久,由于他们没有还击,日军以为被击毙,停止了扫射。
原来陈玉清他们急跑时,误入敌人阵地。赶紧原路返回,再向右拐,进入一个村庄,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哭声。走近一看,天啦!又是一个罪恶累累的轰炸现场,房屋被毁,尸体狼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炸死的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声音划破黎明前的黑暗,传进护送队每个人心里,变成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陈玉清急忙抱起婴儿,继续赶路。天刚微明,护送队终于将伤员安全送达医院,通过联系,婴儿被转到救助站。陈玉清如释重负,感到一阵欣慰。
小秤砣压千斤
1943年4月,陈玉清又回到二营,仍然当后勤兵,扫地喂马、跑腿送信。随部队来到鲁西地区,在“围点打援,设伏围歼”的战术中,陈玉清亲历过追剿敌军残部的南赵楼战斗。那天,双方打得异常激烈,炮弹像火烧山一样凶猛,子弹比筛子筛米还密,炮弹打着响亮的呼哨从空中飞来,几乎是垂直的落在阵地上爆炸。部队伤亡很大,死伤三分之一,当地百姓家住满了伤员。陈玉清鞍前马后跟在营长身边,只听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许是他个子矮小,所以没打着。
1943年4月20日黄昏,一片辉煌的晚霞染红了天下万物。经过一天激战,陈玉清更显干瘦的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他去连队送信回来,路过一片坟地时,感觉腹内一阵咕咕作响,吥吥放了一串响屁,急需方便。他钻进坟地,一阵酣畅淋漓过后,刚站起身,突然发现前方大摇大摆走来3个男人。陈玉清一个转身,迅急趴在坟堆后,凝视片刻,辨认出对方是身背机枪的日军。他打起二十四分精神,手中的勃朗宁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陈玉清的眼前,喇叭形的枪口,像放大的狗眼,盯着敌人的胸膛。当3人走近射程,“哒哒哒”一梭子弹射出,前面两个像锯断的树桩,嗵嗵倒下,后面那人吓得赶紧举起了双手。陈玉清命令他背起死者的两挺机枪,用枪押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俘虏,一路小心谨慎向营地走。
走到一个峻岭的拐弯处,阴险狡诈的日本鬼子悄悄歪头,一眼扫到身后竟然是个矮小男人,心里的暗笑化成一万把杀人刀。鬼子猛然扔掉肩上的枪支,转身一脚踢掉陈玉清手中的枪,猛然向他扑来。陈玉清反应迅速,一个转身绕到鬼子背后,奋力将他推下高坎,鬼子倒下的一刹那,一把扯住陈玉清手臂,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玉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他歪歪头、伸伸手脚,竟然毫发无损。真是苍天有眼,爬起来四处一看,离他不远的那个日本鬼子,脑袋歪在顽石旁的血泊中,躯体像睡着了一样安静,走拢一摸,没气了。
当陈玉清背着4支枪回到营地,营长正拿着烟袋杆抽烟,见陈玉清这架式,问清原因后,烟袋脑壳在地上几磕,站起来摸着陈玉清的头说:“你小子,有两下子,小秤砣,压千斤啊!”
陈玉清个头小,反应快,人机灵,又活泼,营长非常喜欢他。行军打仗,将他带在身边,关爱呵护,如同亲兄弟。
陈玉清以小制大,以一对三,出奇制胜干掉3名日军、缴获3挺机枪的消息迅速传开,大家对他刮目相看。部队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获得一条毛巾、一支钢笔、一个缸子的奖赏。
这一战功,让陈玉清满怀自豪到人生最后一刻。
作者简介:古雪,本名周美蓉,湖南张家界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生态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报告会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