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归乡:一抔黄土寄乡愁
时隔数年,我终于在清明前踏上归乡路——小浪底移民搬迁后,故土成了记忆里的坐标,先祖的坟茔却始终在心头牵挂。2002年4月3日,揣着爱人备好的冥币、礼品,坐3小时汽车到冢土固堆,站在对门山上眺望,曾经良田环绕、窑洞整齐的熬坪庄(曾改名东风庄),只剩荒草覆着废墟,没门的窑洞敞着缺口,唯有黄河水在山下泛着银光,船只驶过激起的浪花,碎了满目的沧桑。
坟前泣诉:未曾辜负的养育恩
踩着荆棘走到父亲卢书敏的坟前,忍不住放声痛哭。父亲生于1923年,逃荒出身,曾给陈谢大军带路,后为照顾奶奶弃官务农。1958年去克井石河炼钢,每月步行140里回家,带回来的馍片(捡别人扔的馍晒干),帮我们熬过1959到1960年的饥荒。他当船工、做石匠,拼尽全力供我们上学,却在日子刚好转的1990年病逝。我愧疚于多年未按时上坟,泪水里全是对这份养育之恩的亏欠。
爷爷卢方卓与奶奶陈素珍的坟在不远处。爷爷1898年生,为躲日军轰炸带全家从关阳迁到熬坪,曾帮13位饿死的族人归葬祖坟;我不到1岁时脚被冻伤,年年冬天复发,便是那时天冷衣少留下的印记。爷爷常送我上学,病重时我冒雨走40里去济源买药,却还是没能留住他。奶奶1963年上山挖野菜充饥,有气管炎要吃炒面,我凑齐四家叔伯的小麦炒熟推磨,又捡松树籽熬汤为她缓解病痛,可她还是在1975年说话间突然离世。
还有素未谋面的老爷卢如宝、老奶奶,1928年饿死的他们,坟前的礼品与冥币,是我对祖辈的敬意;二婶陈爱香、三婶陈秀兰的坟边,我想起二婶送的第一个西红柿,三婶15年没回兰考娘家的遗憾——她们一生勤劳,把温暖留在了岁月里,如今唯有烧纸寄哀思。
故园寻踪:窑洞里的岁月痕
从坟地回到旧居,6孔窑洞只剩断壁残垣。记得小时候住天财爷的窑洞,常塌帮,一次土块砸断床桁,差点伤到我和母亲;后来和父亲推独轮车运土,两年业余时间打两孔窑,却被大雨冲塌,又在南边重打三孔,结婚时才住进新窑。窑洞里的灶台,母亲曾天不亮就起来做米硬饭;墙上歪扭的毛笔字,是我初学写字时的杰作,大人还常向客人夸赞;八仙桌量着我长大,“发扬革命传统”的纸画贴了几十年,烟渍染黄了边角,却没褪掉记忆的温度。
院中那棵石榴树已发芽,母亲栽的仙人掌耐旱,96片叶片虽经冬冻发紫,仍冒出嫩芽。我想挪动花盆,却被刺扎得满手疼——这仙人掌像极了故土的韧劲,再苦的日子也能扎根生长。还有用白矸铺底的厕所、父亲做的石磨、我改造成牛圈的养蝎池,每一处都藏着过日子的痕迹:曾拉14车煤防窑洞潮湿,曾为盖门楼摔坏架子车,曾在厨房掏3米深排气道,这些“发明”是当年改善生活的努力,如今都成了触景生情的念想。
山河依旧:藏在细节里的旧时光
走出院子,东洼的大石头、二圪塔、老尼柿树,曾是全村的“时钟”——日影到二圪塔是喝汤时间,到大石头收上午工,老辈人凭这四个坐标上工;责任田里的土还像海绵般软,1978年分地后,我和爱人深翻土地、垫堰存雨,第一年收两千多斤小麦,后来种甜叶菊收入两千多元,河南报社还曾报道我为“山区致富能手”。
熬坪小学的四孔窑还在,蒿草没了校门,我想起在这里逃学被爷爷拉回教室,卢京熙老师教我写字,从考0分被嘲“大鸡蛋”,到四年级跃居全班第一。后来我回村教书,与京熙老师共事,他36年民办教学生涯,最后倒在讲台上,望着他的墓地,我深深鞠躬——是他让我懂了“书中有黄金”,知识能改变命运。
还有老队长卢京普的坟,1970到1976年我任会计时,我们一起垒石堰、开荒地、建磨坊,让熬坪庄成了县乡先进,1975年每人分150斤小麦,劳动日值1.05元。可他病重时求政府照顾却未果,成了终身遗憾,我望着坟茔,满心内疚没能帮他达成心愿。
乡情难舍:此心安处是吾乡
村里只剩四叔、四婶等9人,见我回来,硬留我住下。夜晚窑洞内点着蜡烛,9人围坐谈天,从城里的新鲜事到村里的旧时光,聊到深夜仍意犹未尽。第二天清晨的鸡叫声,让我恍若回到从前——城里没有这般清亮的啼鸣,也没有这般浓厚的乡情。
四婶送我到冢土固堆时,说起母亲走后她三天难眠,妯娌四人如今只剩两人,分离的滋味最是难熬。我又去看望摔伤腿卧床的小健母亲,给她留了些钱;到岳父崔宗明(入朝作战的老兵)坟前烧纸,再到东香姐家,吃着柿子、小枣,听姐夫说市人大驻村办带来的变化:电网改造、户户通路、通自来水,程金柱主任自带饭菜办公,连4盒烟都要退回。
归程时,我向妻儿、母亲讲述故乡见闻,电话里母亲的啜泣声让我明白:移民后的日子虽好,可故土的一抔黄土、一孔窑洞、一声乡音,才是游子心底最软的牵挂。如今兄妹四人、八位叔伯兄弟散居四方,但“熬坪庄”这三个字,永远是我们后代寻根的坐标——无论走多远,清明的风里,总有归乡的念想。
卢化南、文小言代笔
2025.9.1
【坟塚的温度】
元宝评:
晨露未晞时,我踩着封存多年的乡路归来。搬迁后的村庄像被风掀开的族谱,残垣间散落着陈年往事。那些曾缠绕枣树根部的炊烟,那些磨盘旁纳鞋底的剪影,此刻都凝在父亲坟头颤动的白纸幡里——这方水土最后的温度。
半头高粱酒的辛辣漫过喉间时,我忽然懂得:上坟不是与亡者的交易,而是生者的自我救赎。冻伤的脚在祭幔后隐隐作痛,那是奶奶怀里不暖的炉火;父亲夜归的脚步声穿过麦田,撞碎了我所谓"没有作用"的虚妄。黄土下的先人用沉默提醒:他们的年华早已刻进我们的骨血。
小浪底的浪花在远处奔涌,而坟塚是湍急时光里顽固的礁石。当乔迁的乡亲们数着补偿款时,老窑洞正把六十年的月光窖藏在砖缝。我忽然不是来烧纸的,而是来认领这些被大坝淹没的根系——就像幼年的我,总能在腊月的冷风里,准确嗅出爷爷棉袍里炒面的焦香。
注:
通过"白纸幡""高粱酒"等意象保持民俗真实性
用"自我救赎""淹没的根系"等隐喻深化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