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芬
春天过了秋又至,累累硕果上的露珠,凝结成我思念的诗。俗话说,师徒如父子。我没有拜师学艺的经历,所谓师徒,在我认知里便是在校就读时的老师与学生。
若说如父亲的老师,自我小学入校到高中毕业走出校门的人生段落里,也仅有高二时期的班主任兼语文课的房泽泉老师。他对我师如父母的双重影响,可以说,在这几十年的时空维度里,老师与父亲已经浑然叠映,如影随形地投放在我的整个生命历程中。只可惜,在老师的有生之年,我没有合适的机会向他老人家当面表白罢了。
说起房老师,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暑假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当我收敛了假期的涣散,正襟端坐,准备听班主任的开学第一课时,教室的讲台上突然就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头发花白,额阔面方,鼻驼峰上架一幅玳瑁眼镜。他随手扶眼镜的同时,把腋下的书本放下,继而微微颔首,目光像滤镜从每个同学的脸上一一扫过。一时,教室里安静得出奇,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得分明。
同学们疑惑之余,左顾右看,窃窃私语,彼此认同,哦!换老师啦!在这暑假前的高一学期,担任我们八零三班班主任兼语文课的是张吉余老师。这冷不丁的换了老师,我极不适应。课堂上,我须在脑海切换镜头,方得以视听。如此状态,怎么调适?我一筹莫展,心急如焚。
无奈之下,唯问而已。那就问呗!每当老师讲完课走下讲台巡视时,我随即开问,一问,二问,三问。老师对于我挖空心思的所问总是和颜悦色,不厌其烦,甚至还要到下一个课时再找来有关资料帮我作进一步的讲解。面对这么一位有着资深教育教学素养的老师,对我加餐式的辅导,老实说,我未存感激之情,在我不依不饶的索问里,颇有失尊失敬的成分夹杂其中。后来每每想起都令我愧疚不已,同时对老师的大度充满感激。老师讲课如他做人,卑以自牧,至诚认真。
时隔四十几年后的今天,房老师讲《琵琶行》时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诵读与板书的叮叮哒哒声合成的特效,一直留在我记忆的回音壁上,绵延悠悠。尤其是当讲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都沉浸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中。此时,老师被汗水泪水濡湿了的中山装仿佛成了江州司马千年后的共鸣,也柔软着我的心。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逐渐跟上了老师教学的步点,心情也松缓了许多。我的“问”依旧,但已注入了尊而敬的元素。老师不仅对我有问必答详解尽释,还在课堂上对我提出公开表扬。他说,积极进取勤学好问,咱们班的男同学要向姚明胜同学学习;女同学呢,当向李玉芬同学学习。老师的这意外一夸,令我如沐春风;更像一只微妙的遥控手,一下子戳亮了孩提时父亲曾夸我嘴巧叫人喜的幸福一幕,顿感暖流涌动,心结全开,学习进入状态,获得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效。
直到毕业,我的语文学习成绩纵向个人比较一直呈上升趋势。这对我以后,乃至一生的工作与学习都奠定了良好的语言文字基础,亦影响着我生活情趣的走向。
八十年代初,国家开放的闸门全面打开。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精神世界也像春日里探头探脑的小草儿,在懵懂中好奇地萌芽勃发。那个晚自习上,我将好几天前就备好的一张纸条,隔着坐在我外面的曹淑慧,忐忑着递给房老师。纸条上的“关关雎鸠”,是我私人记录里《关雎》中的首句。
记录本很精美,塑料包皮,海蓝色封面上还凸印着雷锋带棉军帽的大头照;那刻着时代印记的塑料皮笔记本,也的确是我二哥在战山河工地带着大红花领来的嘉奖。那首《关雎》还是藏在我记录本里用书钉特别加封了的几页内容里。记录本的内容,多是经典名句词语摘抄、模拟试题,以及其他兴趣积累,都能示人眼目,唯独那几页是禁区,除了本人也仅能对同桌好友曹淑慧开放。今天我只能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借助曹淑慧的撺掇,壮足胆子,向老师求解了!
只见老师习惯性地扶扶眼镜,对着字条上的“关关雎鸠”,端详了一下,然后不无轻松愉悦地说:“哦!‘关关’吗?就是鸟的叫声,‘雎鸠’是一种出没在水系边觅食的鸟。‘关关雎鸠’当然就是雎鸠鸟在水边关关的叫了!”我意犹未尽,紧追不舍, “那……‘在河之洲’又是什么意思呢?”老师表情极为温和,却一改往常的详解尽释而没作声,稍加思忖后便顾左右而言他般地吟咏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老师边吟边踱,我杵在那里,却囧到欲要破窗飞去。就在老师将离开未离开的瞬间,我猝然发现,老师斜侧几度,投射给我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那微笑隔着镜片,像一束光,透过蜂蜜一般的柔和与清澈,滤过我的幼稚与青涩,拂面而来暖透身心。这暖,就如冬季里的夜行者,不其然走进一间升有炉火的木屋,瑟缩着的神经细胞缓缓舒展。又如太阳的暖红映着落雪的梅枝,那是金色童话里才有的熨帖和美丽。那感觉多少年来一直如昨,不曾远去,不舍远去。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束着了蜂蜜的色泽,浸了蜂蜜的味道,有了蜂蜜质的光,愈加的神圣与温暖。它每每出现在我灯下执笔展卷的闲暇时,更出现在我的挫败和伤痛的情绪低谷期。尤其在父亲离世的一段时间里,房老师的微笑总会藏在透窗的月亮光辉里,温暾我的梦,疗愈着我红尘里的擦伤与重创,让我能在新的一天里,迎着朝阳打点行装,在人生的单程车上从容奔忙。
美好的高中学习生活很快就要结束。八二年的五月,我们的毕业季。那个下午,我们毕业考试完最后一科,填了毕业档案,同学们按着学校的日程安排,从教室到宿舍来来回回奔忙着,收拾着。教室里的笔墨书本已经由桌洞收拾到桌面,齐整待装。宿舍里的铺盖也已经多半打包成卷。同学们笼罩在迫不及待回家与恋恋不舍的离校思绪里等待最后一个班会,一个缺少了仪式感的毕业典礼。
在牛班长一声响亮的“起立”声中,房老师疾步走上讲台,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只是今天他嘴角的弧度较之以前上扬了一点,显得愈加慈祥。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竖五颗纽扣的灰色中山装,郑重宣布:同学们,两年学习期满,你们已经圆满完成各项学习任务,今天顺利毕业!我由衷的开心,祝贺你们!掌声过后,老师继续说:我也非常感谢这一年里同学们给予我工作的支持和尊重,更欣慰我参与了你们这段青春时光并结下了深厚的师生友谊。我希望每个同学将来都能行稳致远,有个灿烂的前程。由于时间关系,我也只能长话短说,临走前特别叮嘱几句:“今后你们步入社会求发展,首先要诚实做人,善良为本,切忌自私自利,损害他人。切不可“以我为圆心,以自私为半径画弧,将自己画进自私的圆圈影响人际关系,错失发展机遇。” 他边说边捏起半截粉笔,重笔一戳,一碾,一个句号大的白色圆点赫然于黑板,并在旁边标注以“我”字。然后轻笔一拖,从圆点延展出一截“自私”的半径,紧接着,右臂发力,顺势旋出一环醒目的圆,然后戛然而止,永远定格。 多少年来,老师这句“不能以自私为半径画弧”已经默化为我的人生箴言,也是我一生细水长流的怀想,更给我赋上了最珍贵的人性底色。无论在我几十年的工作生涯里,还是退休转身的个体经营中,或者是在家庭事务上,每逢遇到利己与利人的卡点,房老师那个以我为圆心,以自私为半径画出的圆,就会像警示牌一样闪现,让我避开自私的暗礁,在利己与利人的天平上找到平衡,找到得以立身的理性段位。
八二年五月的毕业一别,几乎就是一生。老师的晚年,我在县城也巧遇过三两次,但都是很匆忙。他当时大约已是近九十岁左右的高龄,但精神矍铄。在简短的交流里,老师总不忘问问我的工作与生活,还间或提及他对我二中时期的印象。我像一个老师心中一直没放下的孩子,透着他满满的关爱。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也会油然升起一种情愫,那是恋父小女孩特有的幸福。
那段时间,我很想结伴去老师家里看望,由于当时联系方式不便,加之生活中的琐琐碎碎,终未成行。后来得知老师已作古,我既惭愧又难过!至今难以释怀。
我想,等到下一个春天来临,等到漫山遍野山花烂漫的时刻,我一定打扮精神,拾掇齐整,抱上一束鲜花,到陵园老师墓前一拜,重忆二中的岁月流年,更向我敬爱的房老师郑重一问:“若有来世,您是否还愿意当我如父的老师?”———我无疑仍想再做回您的学生! 2025.8.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