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物(短篇小说)
□卢子
这是父亲讲给我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每当父亲提起这件事,他的眼神就会变得遥远而深邃,仿佛能穿透时光,重新回到那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我会为他斟上一杯茶,看他苍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然后听见那熟悉的开场白:“那是民国二十六年,洞山的煤窑里...”
( 一)
民国二十六年的洞山,是一座被贫穷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山。
山脚下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大多是煤窑工人的家属。低矮的土坯房挤在一起,像是害怕独自面对这场特别的寒冬。每当北风呼啸而过,整个村落便瑟瑟发抖,煤灰与尘土漫天飞扬,给所有东西蒙上一层灰暗。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七岁的沈小河蜷缩在草席上,听着风声如鬼魅般穿过墙壁缝隙。他的肚子咕咕作响,已经两天没有吃到像样的食物了。母亲,沈小河习惯叫她“娘”,她正蹲在土灶前,试图从空荡荡的米缸里再刮出一点残渣。
“小河,起来喝点热水。”娘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沈小河爬起来,看见娘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的手正颤抖着捧着一碗热水。他接过碗,小心地啜了一口,热水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小河问道。
“快了吧,你大哥去赵家沟借粮了。”娘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那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偶尔被风卷起的枯草。
沈小河的大哥沈大山今年十九岁,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们的父亲早逝,二哥和三哥一年前被路过的地方军阀抓了壮丁,音信全无。如今这个家里只剩下娘、大山和小河三人相依为命。
天黑时分,沈大山终于回来了。他浑身沾满煤灰,脸上带着疲惫,但眼中有一丝光亮。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半斤糙米和两个干瘪的红薯。
“赵老四答应让我明天去他的煤窑干活,先预支了这些。”大山对娘说,声音里有着压抑的兴奋。
娘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赵老四的窑?听说他那窑不安全,上半年还塌过一回,死了两个人。”
“这年头,有活干就不错了。”大山摇摇头,“再说,工钱比别处高两成,干满一个月还能再领五斤米。”
沈小河看着那半斤糙米和两个红薯,咽了咽口水。他知道娘不会再反对了。饥饿面前,危险变得可以接受。
那天晚上,他们喝上了久违的米粥。虽然米少水多,但热乎乎的粥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沈小河注意到大哥只喝了一小碗就说饱了,把剩下的都留给了他和娘。
夜里,风声更大了。沈小河挤在大山身边,低声问:“大哥,明天能带我一起去吗?我也能干活。”
大山摸了摸他的头:“煤窑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黑得很,还有危险。”
“我不怕黑,我能帮你拿工具。”小河坚持道。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饿肚子,更不想让大哥独自面对危险。
沉默良久,大山终于叹了口气:“好吧,但你要乖乖听话,不能乱跑。”
沈小河连忙点头,心里既害怕又期待。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改变他们的一生。
( 二)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兄弟俩就出发了。
沈小河跟着大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不得不把头缩进那件过于宽大的破棉袄里。大山走在前面,为他挡去部分风寒。
“哥,煤窑里是什么样的?”小河小跑着跟上大哥的步伐。
“黑,到处都是黑。”大山头也不回地说,“进去后就跟瞎了一样,全靠头顶那盏煤油灯照亮。”
“那你看得见挖煤吗?”
“慢慢就习惯了。煤窑里不光黑,还闷热,待久了喘不过气来。”大山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你今天试一下就行,以后别来了。”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到达了赵老四的煤窑。那是在半山腰的一个洞口,黑黢黢的,像是大山张开的巨口。洞口周围散落着煤渣和破旧的挖煤工具,几个面色黝黑的工人正蹲在那里吃早饭——不过是几个冷冰冰的窝头。
赵老四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挂着假笑,眼睛却像老鹰一样锐利。他看见大山,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小河身上时皱起了眉:“这娃子是谁?”
“我弟弟,来帮我打打下手的。”大山连忙说,“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赵老四打量了小河一番,似乎在想这么个小身板能干什么,最后挥了挥手:“行吧,但出了事自己负责。领工具,准备下窑。”
大山领了一把旧镐头和一把短柄斧头,还有两盏煤油灯。他仔细检查了灯里的油量,然后把其中一盏递给小河:“拿好了,这灯在下面就是我们的眼睛。千万不能灭,知道吗?”
沈小河郑重地点头,双手紧紧握住那盏煤油灯。
工人们陆续走进那个黑洞。一进去,沈小河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霉味。灯光在黑暗中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黑。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闷热。沈小河能听到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挖煤声,还有工人们模糊的说话声,但这些声音都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了,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抓紧我的衣服。”大山低声嘱咐道,“别走丢了,在这里迷路就完了。”
沈小河紧紧攥着大哥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到煤壁的轮廓和一些支撑坑道的木头柱子。那些柱子看上去并不结实,有些已经变形开裂。
他们来到了大山被分配的工作面。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其他工人都在更远处的巷道里干活。
“你就在这儿等着,帮我照看好灯和斧头。”大山指了指一块较为平整的煤石,“我往前挖,有需要再叫你。”
沈小河听话地坐在那块煤石上,看着大哥开始干活。大山脱下上衣,露出精瘦却结实的上身。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镐头,开始一下下地凿击煤壁。
镐头与煤壁碰撞发出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沈小河耳朵发麻。煤尘四处飞扬,在灯光下如同无数飞舞的小虫。很快,大山身上就覆盖了一层黑乎乎的煤灰,只有汗水流过的地方露出短暂的肤色。
时间在黑暗中似乎失去了意义。沈小河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煤窑里的空气让人头晕,那单调的凿击声更像是催眠曲。他强打精神,不敢真的睡去,生怕辜负了大哥的信任。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举起煤油灯,朝那个方向照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哥,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小河不安地问。
大山停下手中的活,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声音啊。你是不是困了?要不你先上去吧。”
“不,我不困。”小河连忙说,不想让大哥觉得自己没用。
大山笑了笑,继续干活。但没过多久,小河又感觉到了那种异样。这次更明显了——黑暗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悄无声息,却让人脊背发凉。
“哥...”小河的声音开始发抖。
这次大山也察觉到了异常。他停下动作,警惕地环顾四周:“什么人在那?”
没有回答,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挖煤声。
大山皱起眉头,拿起那把短柄斧头:“小河,到我身边来。”
沈小河急忙跑到大哥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裤腿。手中的煤油灯因为颤抖而晃动,光线在煤壁上投下跳跃的影子,更添了几分诡异。
然后,他们看见了它。
在灯光范围的边缘,黑暗似乎凝聚成了实体。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时而像一团翻滚的雾气,时而又像是无数细小生物的聚合体。最令人不安的是,它似乎在吸收光线,周围的黑暗比别处更加浓重,仿佛连煤油灯的光芒都能吞噬。
“什么鬼东西...”大山喃喃自语,将小河护在身后。
那团黑暗缓缓地向他们移动,所过之处,温度骤然下降。沈小河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大山举起斧头,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小河,听我说,我们慢慢往后退。不要转身,不要跑,眼睛盯着它。”
兄弟俩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那团黑暗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逼近也不远离。
退后的过程仿佛无比漫长。沈小河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手中的煤油灯因为颤抖而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黑暗中的那东西似乎有无形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有几次,沈小河觉得那团黑暗几乎要扑上来,但每次大山举起斧头,它就会稍稍停滞。那把普通的短柄斧头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似乎对那东西有种奇特的威慑力。
不知退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窑口的方向。希望在小河心中燃起,他几乎要加快脚步,但大山牢牢地抓住他,维持着缓慢后退的节奏。
越靠近洞口,那团黑暗就显得越焦躁。它开始扭曲变形,时而扩张时而收缩,仿佛在表达某种不满或愤怒。但它始终没有越过那把斧头所划定的无形界限。
当兄弟俩终于退到离洞口只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时,那团黑暗突然停止了跟随。它在原地盘旋了片刻,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融入了煤窑深处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大山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他继续保持面对煤窑深处的姿势,一步步退出了洞口。
当外面的天光笼罩全身时,沈小河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从未觉得平常灰蒙蒙的天空如此明亮可爱,从未觉得混合着煤尘的空气如此清新甘甜。
“哥,那是什么...”他喘着气问,回头却看见大哥脸色苍白如纸,满头冷汗。
大山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黑洞洞的窑口,手中的斧头依然紧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走,回家。”最终,大山哑着声音说,拉着他快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大山一言不发,脚步快得小河几乎跟不上。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等到他们终于看到那间熟悉的土坯房时,大山已经开始浑身发抖。
娘看见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大山,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大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三)
大山一病就是半个月。
起初是持续的高烧,烧得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娘请来了村里唯一的郎中,郎中把脉后摇摇头,说是“邪寒入体”,开了几副药,但效果甚微。
沈小河守在哥哥床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大山时而惊恐地喊“退后”,时而喃喃自语“黑暗在动”,时而猛地坐起,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然后又无力地倒下。
娘日夜不停地照顾大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问小河在煤窑里发生了什么,小河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团诡异的黑暗。娘听完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喃喃道:“是玄物...你们遇到了玄物...”
“玄物是什么?”小河好奇地问。
娘摇摇头,不愿多说:“小孩子别问这些。明天我去找王婆婆看看。”
王婆婆是村里的神婆,据说能通阴阳,驱邪避灾。第二天,娘真的请来了王婆婆。那是个干瘦的老太太,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王婆婆在大山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在小河额头上摸了摸,最后对娘说:“大的冲撞了地下的东西,邪气入体。小的倒是没事,想必是阳气未损,那东西近不得身。”
她留下了一道符,让娘烧了兑水给大山喝下,又嘱咐在门口挂一面镜子辟邪。娘千恩万谢,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塞给了王婆婆。
不知道是王婆婆的符水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大山的身体自己慢慢恢复了,几天后,他的烧终于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清醒地说话吃饭了。
大病初愈的大山变得沉默寡言,常常望着远处发呆。有时小河半夜醒来,会看见大哥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短柄斧头。
又过了几天,大山能下床走动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老四辞工。赵老四假意挽留,但听说大山在窑里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后,脸色微变,很快答应了,还多给了几文钱,像是封口费。
失去煤窑的工作后,家里的日子更难了。大山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干不了重活,只能偶尔帮人打短工,换点少得可怜的报酬。娘日夜纺线,眼睛都快熬瞎了,也挣不够买粮的钱。
沈小河看着家人挨饿,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煤窑里那恐怖的一幕,但更记得赵老四给的报酬——那半斤米和两个红薯救了他们一时之急。
一天晚上,趁着娘和大哥睡熟,小河悄悄爬起身,拿上那盏煤油灯和大哥放在墙角的短柄斧头,偷偷溜出了家门。
他要去赵老四的煤窑。他知道自己挖不了煤,但他可以帮工人拿工具、照看灯光,换一顿饭食应该没问题。虽然害怕,但饥饿让他鼓起勇气。
月光下的山路格外难走,沈小河跌跌撞撞地来到煤窑时,已是深夜。令他惊讶的是,煤窑口居然有灯光闪烁——这个时间不应该还有人干活才对。
他悄悄靠近,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声。一个是赵老四,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听起来像个老先生。
“...…确实不对劲,这窑里的阴气太重了。”老先生的声音说,“我走南闯北多年,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煤窑。”
赵老四的声音带着哭腔:“刘先生,您可得帮我想想办法!这半年已经死了四个人,伤了好几个。工人们都不敢下窑了,再这么下去,我这窑就得废了啊!”
“不只是死伤的问题。”被称作刘先生的人沉声道,“我怀疑你这煤窑挖到了不该挖的地方,惊动了地底下的东西。那些人不是普通事故死的吧?”
赵老四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终于承认:“有的死状恐怖,像是被什么吓死的...还有人说是看到了‘黑魅’...”
沈小河心中一惊,差点发出声响,连忙捂住嘴。他们说的“黑魅”是不是就是他和大哥遇到的那团黑暗?
刘先生叹了口气:“那就是了。天地间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存在。你这煤窑要么封窑,要么...”
“封窑不行啊!”赵老四急忙说,“我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还欠着债呢!刘先生,您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解决的,对不对?钱不是问题!”
沉默良久,刘先生才缓缓开口:“办法不是没有,但风险很大。需要至阳之物镇住地阴之气...”
就在这时,沈小河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谁在那里?”赵老四警觉地喝道。
沈小河吓得转身就跑,也顾不上听后面的内容了。他一路狂奔回家,心跳如雷。悄悄溜回床上后,他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全是“至阳之物”、“镇住地阴之气”这些话。
第二天,沈小河把昨晚听到的告诉了大山。出乎意料的是,大山没有责怪他偷跑出去,反而表情严肃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哥,什么是至阳之物?”小河好奇地问。
大山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有些东西天生带有阳气,能克制阴邪。”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墙角的斧头,“或许...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 四)
接下来的几天,大山神秘地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娘问他,他只说找到了零活,但具体是什么不肯说。
沈小河注意到,大哥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奇怪的东西:一包红色的粉末、几根公鸡的羽毛、甚至还有一小瓶深色的液体,闻起来有股铁锈味。
最奇怪的是,大山开始打磨那把短柄斧头。他坐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磨着斧刃,直到它闪着寒光。然后,他用一种红色的涂料在斧柄上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看起来既像文字又像图案。
“哥,你在做什么?”小河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山抬头看了看他,眼神异常严肃:“小河,你相信这世上有一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存在吗?”
小河想了想,点点头。他永远忘不了煤窑里那团吞噬光线的黑暗。
“那天在煤窑里,我们能逃出来,不是运气好。”大山压低声音说,“是因为这把斧头。那东西怕铁器,尤其是经过淬炼的铁器。”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了人请教。”大山含糊地说,“我还知道,赵老四请来的那个刘先生打算用错误的方法镇邪,那只会激怒地底下的东西,造成更大的灾难。”
小河惊讶地睁大眼睛:“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山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在斧柄上绘制那些奇怪的符号。
又过了两天,大山突然对娘说:“我接了赵老四窑上的活,今晚要去守夜,不回来了。”
娘立刻反对:“不行!那地方不干净,你忘了上次病成什么样了?”
“正是因为我遇到过,所以才更了解。”大山平静地说,“娘,你放心,我做好了准备。赵老四出了高价,干完这一票,够我们半年吃穿了。”
无论娘怎么反对,大山铁了心要去。傍晚时分,他开始准备东西:那把画了符号的斧头、一盏特制的煤油灯(灯油里混入了红色的粉末)、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临出门前,大山突然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小河:“小河,如果...如果我明天中午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村长,把这个交给他。”他塞给小河一个折成三角的符纸,“记住,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开。”
小河紧张地抓住大哥的衣袖:“哥,我怕。”
大山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那地底下的东西不该存在于世,它会害死更多人。”
说完,大山站起身,大步走向夜幕笼罩的山路。沈小河站在门口,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莫名的不安。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那一夜,沈小河睡得极不安稳。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大哥在黑暗中与那团黑影搏斗,梦见煤窑坍塌,梦见无数双眼睛在地下,注视着地面上的世界。
天刚蒙蒙亮,小河就醒了。他跑到门口张望,希望能看到大哥回来的身影,但山路空无一人。
娘也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显得格外明显。她默默地生火做饭,但饭做好了,大山还没有回来。
日上三竿,依旧没有大山的踪影。娘开始坐立不安,不时走到门口张望。小河攥着那个三角符纸,手心全是汗。
中午时分,就在娘准备去找人帮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几个村民慌慌张张地从山路上跑下来,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
“不好了!赵老四的煤窑塌了!”有人喊道,“半个山腰都陷下去了!”
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住一个村民:“我儿子大山昨晚去守夜,他怎么样了?”
村民摇摇头:“没看见人...估计是被埋在下面了。太惨了...”
娘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沈小河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听到的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三角符纸,突然想起大哥的嘱咐:“如果明天中午还没回来,你就去找村长...”
小河咬咬牙,转身向村长家跑去。
村长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在村里颇有威望。他听完小河的叙述,接过那个三角符纸,小心地打开。符纸里包着一小撮黑乎乎的粉末,看起来像是煤灰,却闪着微弱的光泽。纸上用血写着几行字:
“赵窑下有玄物,非妖非鬼,乃地阴之精。今以阳血铁器镇之,然其根未除。若见此信,吾必已与玄物同陷。须封窑祭山,勿再掘煤,否则大祸将至。”
村长看完,脸色凝重,长叹一声:“傻孩子,竟自己去降那地精...”
在村长的组织下,村民们带着工具赶往出事地点。沈小河也跟着去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半个山腰确实塌陷了下去,赵老四的煤窑入口已经完全被埋住了。赵老四本人瘫坐在不远处,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全完了...全完了...”
众人挖掘了一整天,只挖出一些破碎的工具和矿车,却没有找到任何人的踪迹。大山仿佛凭空消失了,连一丝衣角都没留下。
夜幕降临时,村长下令停止挖掘。他站在塌陷的煤窑前,沉声对众人说:“从今天起,封山禁窑,谁也不准再挖煤。这里的东西,不是我们该碰的。”
人们沉默地点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和敬畏。
回家的路上,沈小河忍不住问村长:“爷爷,我哥...他死了吗?”
村长摸摸他的头,眼神复杂:“孩子,有些人的命运与众不同。你哥哥或许超越了生死,成了这山的守护者。”
那晚,沈小河梦见大哥站在煤窑深处,手中握着那把发光的斧头。他的身后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一片柔和的微光。大山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然后转身走向地心深处。
( 五)
多年后,沈小河长大成人,离开了洞山,在外闯荡谋生。但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大哥走向黑暗的背影。
后来战乱频仍,沈小河辗转各地,最后在异乡娶妻生子,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小时候,常常听爷爷讲起那个关于玄物和大哥的故事。
“你大爷爷是个英雄。”爷爷总是这样说,“他为了镇住地底下的邪物,牺牲了自己,救了很多人。”
父亲长大后,成了地质学家。或许是因为那个故事的影响,他对地下世界充满了好奇。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带队回到洞山进行地质勘探。
此时的洞山已经变了模样,村民们早已不再挖煤,转而种植果树为生。关于“玄物”和沈大山的故事已经成了当地传说,甚至有人在山腰处立了个小庙,供奉“山神爷”,据说很灵验。
父亲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煤窑的大致位置。经过几十年风雨侵蚀,塌陷处已经长满了植被,几乎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利用现代仪器,父亲团队对山体内部进行了扫描。结果令人惊讶——山腹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扫描显示那里有强烈的能量反应,但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
更奇怪的是,仪器记录到了一种有规律的脉冲信号,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心跳,缓慢而稳定。
父亲尝试寻找进入空洞的方法,但发现所有可能的通道都已经坍塌封死。似乎有某种力量在守护着那个地下空间,不让任何人靠近。
在研究的最后一天,父亲独自来到那个小庙前。那只是个简陋的石龛,里面供着一把生锈的斧头——正是当年大山带进煤窑的那把。几十年过去了,斧头竟然没有完全锈蚀,在阳光下依然能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父亲点上三炷香,插在石龛前。香烟袅袅升起,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一个方向飘去,仿佛被什么吸引。父亲顺着香烟的方向走去,来到了一处岩壁前。
岩壁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父亲将手贴在裂缝上,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温热感,似乎有能量从深处传来。更令他惊讶的是,当他把耳朵贴在裂缝上时,仿佛听到了某种节奏性的震动,就像仪器记录到的那种脉冲信号。
“大伯,是你吗?”父亲下意识地问。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仪器突然发出了哔哔声——能量读数急剧上升。同时,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芒从裂缝中透出,持续了约三秒钟,然后渐渐消退。
父亲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他无法用科学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但那一刻,他感觉跨越了时空,与那个从未谋面的大伯产生了某种联系。
回到城市后,父亲将这次经历写进了研究报告的附录中,虽然这部分内容从未正式发表。他在报告的结尾写道:
“世间有许多现象超出了我们目前的科学理解范围,但这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或许有一天,当科学进一步发展,我们能够理解那些现在被称为‘玄物’的存在。直到那时,我们应该对自然保持敬畏之心。”
晚年的时候,父亲常常望着远方,告诉我这个故事。他说,大伯沈大山可能并没有死,而是成为了某种超越常人的存在,守护着那座山和山下的人们。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能照亮黑暗。”父亲总是这样说,“你大爷爷选择了用自己那盏灯,去照亮最深重的黑暗。”
如今,父亲已经离世多年,但我依然记得他讲这个故事时的神情。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到洞山,站在那个小庙前,感受那份跨越时空的守护与牺牲。
毕竟,有些东西,即使看不见摸不着,却也真实地存在着。就像爱,就像勇气,就像黑暗中那盏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