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匾碎
宣统三年的秋霜来得格外早,天还未亮透,姑苏城外的沈家大宅已覆上一层薄白。沈墨卿站在云锦堂的阶前,望着差役们用铁钎撬动门楣上那块御赐金匾。匾上“江南织造”四个鎏金大字在晨熹中闪着最后的光泽,那是乾隆爷下江南时亲笔所题。
“小心些!”管家福伯颤声喊道,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抖动,“这匾角有卯榫...”
话音未落,匾额已轰然坠地。飞溅的金木碎屑中,差头靴底碾过“造”字最后一笔:“奉巡抚衙门令,前朝供奉之物一律清除。”
沈墨卿纹丝不动。青灰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残片,他转身时瞥见西厢房窗棂后几双惶恐的眼睛——那是沈家最后的十二位织工。三百年来专供宫廷的沈家云锦,从此成了无主的珍宝。
他缓步走向织造坊。二十八架提花机静默如蛰兽,机上还留着未完成的龙纹妆花缎。手指抚过海南黄花梨制成的综框,停在第三根横梁一道深刻的划痕处——那是咸丰年间曾祖父为赶制太后寿礼,连夜调试新创的“过肩龙”纹样时留下的印记。
“少爷...”福伯捧着账本跟进来,声音发涩,“这个月又走了三个师傅,苏州纱厂开工,月钱开的是咱们三倍。”
沈墨卿从袖中取出一枚和田玉压尺,轻轻压在织机丝线上:“告诉大伙,想走的每人封二十块大洋,想留的...”他顿了顿,“沈家还有三窖生丝,够织三年。”
午后细雨悄至。沈墨卿独坐账房,展开父亲临终前交付的《天工织造谱》。泛宣纸页间,朱砂绘制的“天华锦”纹样如血脉蜿蜒,旁注小楷记载着嘉定黄母传授的“通经断纬”秘法。突然,后院传来异响。
石榴树下,新来的学徒正偷挖着什么。见沈墨卿现身,少年慌得摔了铁锹:“日本人出三百大洋买织谱!说只要肯献出,就聘您当技术顾问...”
沈墨卿闭目良久。再睁眼时,他取过铁锹亲自向下深掘,直至触到青花陶瓮的瓮口。“你走吧。”他将一袋银元塞进少年怀里,“记住,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
雨势转急时,他抱出陶瓮回到书房。案头搁着刚到的《申报》,头版登着上海机器织布局投产的消息。配图里西装青年正在调试锅炉,图注写道:“留学归国陆世钧君发明蒸汽织机,日产细布可抵百工。”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沈墨卿摩挲着织谱封皮上暗绣的经纬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素白绢帕接住唇瓣,竟染上一缕血丝,如雪地红梅般刺目。
第二章 海运开
黄浦江的汽笛声撕裂晨雾时,陆世钧正站在杨树浦工厂的铁梯上。他对着手稿图调整蒸汽阀门,额发间沾满棉絮:“压力再加磅!英国纺机转速是我们的两倍!”
“陆工程师,日本领事馆又来人了。”工役凑近低语,“说三菱会社愿意包销全部成品布...”
陆世钧头也不抬地摆手:“回掉。民族工业不能刚起步就受制于人。”他跳下铁梯,掠过一排排轰鸣的织机。突然,他在一匹刚下机的云纹绸前驻足,手指捻过织物表面:“经纬密度差三丝,光泽度不够。”
日籍技师不服气地递过放大镜:“完全按意大利工艺标准...”
“机器是死的,丝是活的。”陆世钧从怀表夹层取出一小块泛黄绸片,“这是家父留学的沈家云锦,你们看经纬交汇处的‘呼吸隙’——”绸片在光线下流转虹彩,机械织品顿时相形见绌。
当晚外滩华灯初上,礼查饭店的玻璃转门旋出山本宗一郎的身影。这个总梳着三七分头的商社社长,正用象牙杖指点泊岸的货轮:“陆先生请看,大日本帝国的商船满载美洲棉花,而贵厂还在用湖州土丝。”
陆世钧晃着杯中威士忌:“山本先生可知沈家云锦为何冬暖夏凉?因其经纬线用的是太湖双宫茧,缫丝时得用竹筏接晨露...”
“浪漫的浪费!”山本突然用流利中文打断,“三菱能让你半年建成亚洲最大纺织厂,条件只要一样——”他指尖在桌面画了个符号,正是陆世钧怀表里那片云锦的暗纹。
雨夜的电车叮当声中,陆世钧摸出沈墨卿的回信。素笺上只有一句诗:“愿君莫裁鸳鸯锦,留取经纶补乾坤。”他哑然失笑,这位守旧的匠人竟知他正在研发军用防雨布。
车灯晃过报童高举的号外:“武昌事变!革命军占领总督府!”陆世钧猛地攥紧信纸,他突然明白沈墨卿不是在拒绝,而是在提醒——经纬之道,关乎国运。
第三章 靛蓝惑
梅雨季节的沈宅弥漫着腐朽的甜香。染坊里,七十二口靛缸泛着幽蓝泡沫,沈墨卿正将一匹素绸浸入最深那口祖传釉缸。
“东家!租界来人了!”福伯踉跄奔入时,带倒了竹架上晾着的苏木染纱。猩红纱线滚落靛缸,瞬间绽开紫罗兰色的诡异花朵。
山本宗一郎执紫砂壶站在染坊门口,竟对着满墙霉斑深深吸气:“沈桑,这才是真正的江南味道。”他绕过满地染材,突然用杖尖挑起缸中湿绸:“可惜啊,贵国还在用草木染料,德国拜尔公司的合成靛蓝每磅只要三角...”
“化学靛蓝伤丝魂。”沈墨卿头也不抬,“真正的靛青要发酵一百零八天,像养孩子般每日搅拌七次——”
话未说完,山本突然将西洋怀表掷入染缸!咕咚声中他大笑:“时间最伤不起!沈桑可知上海纱厂现在每时辰出布千匹?”随从立即展开合同:日资控股七成,沈家技术作价三成。
黄昏时分,沈墨卿独坐石榴树下。新结的果实还青涩着,他想起父亲曾说此树是万历年间初祖所植,果实的酸涩味四百年未变。突然树丛微动,那个偷挖织谱的少年钻出来,额角带血:“东家快走!日本人要强搜织谱...”
夜雨骤至时,前门已被浪人撞开。沈墨卿退入染坊,突然掀翻最大的靛缸。蓝色洪流奔腾而出,瞬间淹没所有脚步声。在令人窒息的靛雾中,他听见山本的怒吼:“追!织谱肯定在——”
雷声炸响的刹那,沈墨卿看见了后墙翻入的身影。青年浑身湿透,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可是沈先生?我是陆世钧。”
第四章 经纬书
藏经阁的蛛网在风中颤动时,陆世钧正用西装下摆擦拭眼镜。他难以置信地触摸着《天工织造谱》的页角——那些看似装饰的云纹,竟是用微雕技法记录的缫火候参数。
“看这里。”沈墨卿点燃松烟墨,将宣纸覆在“八达晕”纹样上轻轻拓印。墨迹干透后,隐纹竟显露出完整的《南漕运河道图》,标注着元代海运航线与季风规律。
陆世钧突然抢过织谱奔向窗口。暴雨初歇的月光下,他对着放大镜倒吸冷气:“这些龟背纹的转折点...全是星图坐标!”他颤抖着掏出怀表机芯,用齿轮拨动织谱上的银丝暗线,整页纹样突然立体浮起,展现出精密的提花机结构图。
“沈家祖上不仅是织工,更是洪武朝军器局秘匠。”沈墨卿指尖划过一页铠甲纹样,“这些云纹记录着火铳射程表,郑和宝船的帆索工艺也藏在缠枝莲里...”
巨响突然从楼下传来!山本的人马竟用撞木破开了最后一道柏木门。福伯的惨叫声中,沈墨卿猛地将织谱塞进陆世钧怀中:“从暗道走!去找租界税务司的英国人布朗,他祖父见过先曾祖的航海图!”
“一起走!”陆世钧去拉他的手,却摸到满掌黏腻——沈墨卿腹间插着半截断箭,靛蓝长衫已浸成深紫。
轰然倒下的书架隔开两个世界。在尘埃与血雾中,陆世钧最后看见的是沈墨卿欣慰的笑意,以及他蘸血在染缸上画出的符号:经纬相交处,缀着一颗完整的石榴。
第五章 江河转
一九三七年秋,布朗会计师事务所的钢窗震得咯咯作响。陆世钧从保险柜取出织谱时,窗外外白渡桥正掠过日本战机。
“陆,现在不是研究古代纺织的时候!”英国老绅士焦躁地敲着地图,“日军要求接管所有纱厂,你的爱国布项目...”
陆世钧突然将织谱按在军事地图上。灯光透射下,元代海防图与长江航道惊人重合,而织谱上的星图坐标,正指向吴淞口炮台射界盲区。
三个月后的雨夜,陆世钧带领工人拆卸纺织机械。锤击声掩盖着地下室的轰鸣——他按织谱记载的“龙骨水车”原理,改造出脚踏式防雨布生产线。突然,仓库门被撞开,山本的白手套在探照灯下格外刺目:“陆工程师,军部很欣赏你的才能。”
陆世钧缓缓直起身。他背后暗门上,镶着从沈宅石榴树下挖出的玉压尺。“山本先生可知何为经纬?”他突然用日语发问,“经是永恒的原则,纬是灵活的变通——这才是中华文明五千年不断的秘密。”
爆炸声从码头方向传来时,陆世钧掀动了压力阀。靛蓝染料如洪水奔涌,瞬间淹没所有视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他抱着织谱冲进黄浦江的迷雾,江面飘满刚刚试产成功的防雨布,如无数蓝色翅膀托举着一个民族未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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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