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佳丽为我庆生
王侠
乔凯、禾月十二个美女,那一天在延安杨家岭外的一家大餐厅为我庆生,准备了丰盛的一桌鱿鱼海参、美味佳肴,频频祝酒,我真是三生有幸,竟然是象个皇上一样!我无以回报,便为她们每一个人写了一首诗,诗中含有她们的名字!
延安的八月,风从黄土高坡滑下,带着一丝新糜子的甜,也带着一丝酸枣的酸。杨家岭外,一座灰砖拱窗的餐厅,安静伏在午后的光影里。青藤爬满后墙,像时间亲手织就的帷幕;门楣上“杨家岭外”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仍带着当年的热烈。我推门而入,便看见十二位女子依次起身,长裙与笑靥一齐摇曳——她们是乔凯、禾月,以及另外十位我平日唤作“月儿”“星妹”的姑娘。她们说,今日须替我洗去风尘,喜过生辰。于是,偌大的圆桌像满月一样升起,杯盏、花束、银烛、笑声,一圈圈漾开,仿佛把整座高原的星光都收拢来了。
乔凯第一个举杯。她穿墨绿旗袍,襟口别一枚小小的木刻凯风鸟,灯下翅羽欲飞。她道:“哥哥,你奔波半生,今日且做一回少年。”我尚未答话,她已将酒一饮而尽。酒是陕北稠酒,微酸带甜,像早熟的苹果在舌尖炸开。我望着她,忽觉喉头滚烫,便想起初识那年在榆林古城,她倚着残缺的城墙吹口琴,风吹乱她额前短发,也吹皱一池晚霞。如今琴声不再,她却把当年的晚霞折进杯中,敬我。我提笔为她写道: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南有乔木,不可息阴。
愿为鸿羽,覆你青衿。
他年若得梅花信,
报与桥边第一春。
我写罢,将宣纸递给她。她低头一读,泪光便比烛光更亮,却只是笑,转身招呼众人:“来呀,再敬他一杯!”
禾月着月白衫子,袖口绣两枝稻穗。她平日说话极轻,今日却抢着第二杯酒。她说:“先生,你写黄土写得太苦,今日要写甜。”她捧来一盘蜜汁火方,晶莹的糖衣裹着火腿,像新月裹着云。我尝一口,甜味从舌根漫到眼眶,仿佛看见延河八月夜里,月光在水面碎成万顷银屑,又似她蹲在河边洗一把野芹菜,回头冲我笑。那夜的月,正如今日的她,清淡却让人忘不了。我为她写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禾黍离离,酿作春醪,
愿持一盏,慰尔辛劳。
若问此生何所恋,
月照空庭,风吹禾苗。
禾月读完,抿嘴不语,只是把我那杯酒添得极满,酒面浮一颗小小气泡,像不肯落地的月亮。
第三杯是阿初。她着石榴红裙,裙摆绣一圈白色酸枣花。她,嗓子带有江南软调。她唱《兰花花》,唱到“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一桌人便都拍案应和。我为她写:
初日照绥德,
山川皆生姿。
兰花花在崖,
红裙正此时。
愿君多采撷,
勿令岁月迟。
她接了诗,将裙裾一提,竟当众起舞,旋转间,层层红浪翻涌,像要把整个陕北的夏天抖落在地。
第四杯是小槐。她姓冯,名叫槐。她极瘦,手腕细,却偏偏爱弹三弦。她今日没带琴,便以筷击杯,叮叮当当奏一曲《刮地风》。我写道:
古槐高柳咽新蝉,
薰风初入弦。
莫道瘦影堪怜,
声裂玉,韵敲金,
惊起梁尘已翩翩。
愿借尔指上雷霆,
驱散人间六月寒。
她听完,把筷子轻轻放下,双手合十,冲我作了一个极古怪的揖,像戏台上的小生,惹得哄堂大笑。
第五杯是燕笙。她曾在北京学过四年昆曲。她着藕荷色褙子,领口别一枝绢制海棠。她执杯低唱《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音清越,却又带一点风沙磨砺的涩。我写道:
燕支山上月,
笙管遏云霄。
一曲《游园》堪载酒,
红牙板,紫鸾箫。
愿君莫负好时光,
花开花谢两由之。
她唱罢,将那枝海棠别在我衣襟,笑道:“今日你是杜丽娘,我是柳梦梅。”
第六杯是南栀。她穿淡青旗袍,襟前绣一枝栀子。她是护士,去过青藏线,脸曾被紫外线灼得微黑,却更显牙齿雪白。她说:“哥,你写生死写得太冷,我写你写热。”她递给我一枚小小听诊器,银光闪闪,像一枚坠落的星。我写道:
南枝绽雪,栀香入怀,
指尖听尽风雷。
高原万里,
一管春回。
愿将此心温如昨,
赠尔白袍不染埃。
她接了诗,却把听诊器挂在我脖子上,道:“轮到我听你的心跳,不许加速。”一桌人又笑,我竟真的觉得心口怦怦。
第七杯是元芷。她名字里带草字头,便索性着一袭薄荷绿长裙。她学考古,常年蹲坑刨土,皮肤晒成小麦色,却笑得最亮。她说:“哥哥,我写你写土。”她捧来一只陶罐,罐口缺了一月牙,却盛满新摘的沙枣。我写道:
沅有芷兮澧有兰,
思公子兮未敢言。
黄土千层埋剑气,
忽闻枣香出汉关。
愿持破罐贮明月,
与君长啸玉门关。
她听完,抱着罐子绕桌跑了一圈,大叫:“我的罐子从此升值了!”
第八杯是蔻丹。她十指蔻丹红,像十粒刚摘的枸杞。她学美术,随身带速写本。方才众人闹酒,她已悄悄画下:圆桌、灯火、十二张侧影,还有我——一颗被围在中心的“老太阳”。我为她写道:
豆蔻梢头二月初,
丹青不写旧时书。
愿将十指淋漓血,
点画人间好画图。
他年若展长卷,
莫忘今宵灯火如珠。
她接了诗,把那张速写撕下来,折成一只纸鹤,放进我手心,纸鹤翅膀还染着未干的丹蔻,像会飞的小小火焰。
第九杯是疏影。她着玄色长裙,唯领口缀一粒珍珠。她极静,静得像一幅留白。她说:“我写你写夜。”她递给我一只小小的手电筒,光柱打开,照见杯中酒,酒便成了一盏微型银河。我写道: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愿持微光照长夜,
一点禅灯慰旅魂。
若有人间堪远望,
星河都在掌中温。
她听完,把手电筒轻轻转了个方向,照向天花板,光斑里现出她事先剪好的纸月亮,一桌人仰头,仿佛置身旷野。
第十杯是星澜。她穿深蓝缎裙,裙摆绣碎银,像把整条银河穿在了身上。她是天文爱好者,曾在一个观测站度过三个冬天,她知我探索着宇宙空间。她说:“哥哥,我写你写宇宙。”她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M42猎户座大星云。我写道: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愿将身化光万丈,
穿越亿万斯年,
只为照你回眸。
若有人问我来处,
指星云深处第十号星球。
她听完,把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竟是她手写的坐标:“北纬36°,东经109°,海拔960米——你此刻的坐标,生日快乐。”我一时竟哽咽了。
第十一杯是晴雪。她着雪白毛衣,襟口别一枚小雪人胸针。她曾在海南工作,每年暑假到北方。她说:“我写你写雪。”她捧来一只小搪瓷缸,里头竟装了半缸子盐(代表雪)。我写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愿将此雪埋热望,
来年化雨报春晖。
若向江南问消息,
一枝红杏雪中归。
她听完,把搪瓷缸推到我面前:“送你,趁它还没化,还像雪一样白。”盐在灯下泛着蓝光,像一小团凝固的北方。
第十二杯,是未央。她的名字取自“长乐未央”。她着绛红汉服,广袖流云,像从汉画像石里走下来的女子。她说:“我写你写长安。”她捧来一只青铜小爵,爵里盛的是稠酒与桂花酿的合欢酒。我写道: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愿将汉月照君面,
再折灞桥柳一枝。
若问平生何所恋,
未央宫里一斛珠。
她读完,把青铜爵高举,众人齐声:“再祝哥哥——长乐未央!”
十二首诗写完,酒已三巡。姑娘们拥我至露台。延安的夜,星斗垂得极低,仿佛伸手可及。乔凯把蛋糕推来,上头插的不是蜡烛,而是十二根小小的酸枣枝,火苗像十二粒跳动的朱砂。众人拍手唱起《走西口》,却将词儿改作:“哥哥你要走南方,妹妹我泪汪汪……”我一边笑,一边忽然鼻酸。原来,所谓生日,不是提醒自己又老一岁,而是被世界温柔地清点:你还在,还被许多人记得,还配得上一句“生辰快乐”。
我举杯向她们,也向上天:“愿黄土不老,愿大河不息,愿十二位姑娘,岁岁平安。”她们齐声:“愿你笔健如锄,种字成粮,养活我们,也养活人间。”话音落下,夜风忽起,吹灭酸枣枝上的火。黑暗里,十二张脸被远处的城灯勾出金边,像十二瓣莲,托着我这颗迟熟的莲子。我低头,才发现胸前挂满了她们赠的小物:纸鹤、海棠、明信片、小雪人……一步一叮当,仿佛把整个延安的夜都背在了身上。
回到桌前,她们已把十二首诗用红绳串起,挂于窗边。风一吹,纸张翻动,像十二只白鸟振翅。我忽想起一句古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可今夜,我不是客,我是归人。归在十二束目光里,归在一桌热汤辣酒里,归在一群敢爱敢笑的南方姑娘中间。把名字嵌进诗,也把诗嵌进生命了,从此,黄土高坡不再荒凉,延河水不再寒凉,星辰不再遥远。若有人问我,此生何幸?我会答:幸在八月十五,延安城外,十二佳丽为我庆生,真的是一幅绝美风景,如诗如画,充满了难以忘怀的诗情画意!
田冲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