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卡  盐  湖  札  记

                     池国芳

    青藏高原东北缘，祁连山支脉完颜通布山与昆仑山支脉旺尕秀山环抱之处，老天爷信手撒下一把盐，便有了茶卡盐湖。此地属青海乌兰县辖制，海拔三千有余，若是初来，步子须得放缓些，免得叫高原偷了气息去。

    湖乃远古海洋退隐时所遗的珍珠，地质学称其“蚀洼地”。亿万年光阴里，山间盐水汇集成湖，日头狠命地蒸，盐分愈积愈厚，终成这般百余里盐盖。湖底析出的盐花，形态万千，有的似雪绒叠絮，有的如珊瑚分枝，踩上去嘎吱作响，竟是大地骨骼的轻吟。

    水质极澄极净，含盐量赛过海水十倍。晴日里湖面映天，水天相接处浑然一色，当地人唤作“天空之镜”。偶有风来，波纹将云朵揉碎成银鳞；风止时，整个世界倒悬湖中，教人分不清虚实界限。盐湖中央有采盐船留下的铁轨，锈色斑驳伸向天际，恍若通往云端的列车。

    东望苍山负雪，完颜通布山顶终年白首，似老僧入定；西瞰戈壁无垠，红砂岩在夕照里燃烧如炭火；南眺草场接天，牧民的牦牛群如墨点洒在金黄毯上；北瞻盐场阡陌，堆叠的盐垛好似汉白玉雕的城池。四时景致各异，惟秋最妙——十月来时，秋风已带刀片儿，却将天地刮得愈发通透。

    游人多有奇行：着赤衣红裙的姑娘，在镜面上翩然起舞，衣袂飘举处惊起声声赞叹；有老者携马扎坐于湖心，持竿作垂钓状，问则笑答：“钓云朵哩！”最有趣是稚童，小脚丫探入盐水，惊呼：“娘亲，湖水是咸的！”随即舔指咂嘴，逗得众人发噱。

    此地蒙古族牧民仍守古礼，祭湖时向水中投献哈达、奶食，唱起长调如风过原野。盐工们歇晌时围坐嚼糌粑，方言俚语溅出火花：“这盐湖是牦牛的汗珠子变的”“瞎说！分明是西王母打翻的盐罐子”。历代文士亦留下墨宝，民国时黎丹诗云：“盐泽浮光撼星斗，疑是银河堕西陲。”

    我来时正值十月暮秋，夕阳将盐湖染作玫瑰金的巨镜。立于湖心，见云影掠过身侧，恍惚间竟觉自己化作飞鸟。想这盐湖历经沧海桑田，见证过驼铃商队与铁骑弓刀，如今盐工每日仍采盐不辍，列车将雪白的结晶送往远方——原来人与自然从来相生相成，盐湖赐人以生计，人还盐湖以敬畏。

    暮色四合时，盐场灯火渐起如星子落地。听闻当地正筹划生态旅游新策，既要护住这方净土，又要让更多人见识造化神奇。想来不久的将来，茶卡盐湖当如藏民传说中的白度母镜，既照见天地本来面目，亦映出人间盛世华章。

    归途上捡得盐花一枚，月光下剔透如凝脂。忽悟此物原是时光的结晶：每一粒盐都封存着远古的海浪，每道纹路都镌刻着高原的风霜。天地大美不言，唯以盐粒为符，赠予有缘人解读永恒的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