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操》
唐·孟郊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孟郊《烈女操》以"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永恒意象开篇,在封建伦理的表层叙事下,暗涌着中唐知识分子对精神操守的深刻思考。这首五言乐府诗表面颂扬烈女殉夫的贞节观,实则通过"古井水"的隐喻,完成诗人对冰清玉洁人格的自我期许。在安史之乱后伦理重构的历史语境中,该诗呈现出超越时代的诗学价值与思想张力。
诗中"贞妇贵殉夫"的直白宣言,与唐代社会实际状况形成鲜明矛盾。据《唐律疏议·户婚》记载,唐代虽提倡妇女守节,但并未强制寡妇守贞,且存在大量寡妇再嫁的实例。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亦指出,唐代社会对女性再嫁持相对宽容态度。孟郊创作此诗时(贞元十二年,796年),正值社会伦理观念转型期,其将自然界的永恒(梧桐共生)与生物界的忠贞(鸳鸯同死)并置,实则在礼教规范与人性本能之间寻找平衡点。这种矛盾性在"舍生亦如此"中达到极致,诗人既认同封建伦理对女性的规训,又通过"古井水"意象赋予烈女以精神主体的地位,暴露出伦理说教背后的人性困境。
从诗学建构看,孟郊突破传统比兴手法的平面化局限,构建起"梧桐-鸳鸯-古井"的三维意象系统。梧桐象征时间维度的永恒,鸳鸯代表空间维度的共生,古井水则体现心理维度的澄明。这种立体化组合使伦理说教获得诗性美感,正如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卷四中所言:"写心卤下,下语崭绝",精准概括了其意象经营的独特匠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古井水"意象的创新性——诗人将静态的自然物转化为动态的精神象征,通过"波澜誓不起"的否定性表述,完成了对理想人格的肯定性建构。这种"以静写动"的手法,较之王维"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的动态描写,展现出不同的审美取向。
全诗以闭口音"水"字收束,形成声韵上的凝滞感,与"古井水"意象构成通感。这种刻意为之的"生硬"语调,实则是对六朝以来"清丽"诗风的反拨。孟郊通过语音设计强化伦理主题的庄重感,使诗歌获得音乐性的审美体验。正如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所论:"盛唐诗人惟在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声音策略使伦理说教超越道德训诫的层面,升华为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
诗歌的历史价值体现在对乐府传统的革新上。作为《琴曲》歌辞,《烈女操》突破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的现实主义传统,将伦理命题转化为存在主义思考。诗中"妾心古井水"的自我宣示,较之《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的被动抗争,展现出更为主动的主体意识。这种转变预示着中唐诗歌从社会关怀向内心探索的转向,为后世寒士诗学开辟了新维度。郭茂倩《乐府诗集》将该诗归入《琴曲歌辞》,恰印证其突破传统乐府叙事模式的创新特质。
孟郊笔下的烈女实为诗人的精神镜像。据《唐才子传》卷五记载,诗人"年五十乃得官,竟死于试吏",其仕途坎坷与诗中"舍生亦如此"的决绝形成互文。这种通过赞美他者完成自我确证的创作方式,展现了寒士阶层在伦理规训与艺术自由之间的艰难平衡。正如诗中"波澜誓不起"的誓言,既是对封建礼教的顺从,也是对情感自主权的隐秘宣示,这种矛盾性使该诗获得跨时代的解读空间。
现代学术对《烈女操》的批判多集中于其封建伦理内容,却忽视其诗学创新价值。若从新历史主义视角重审,该诗实为中唐文化转型期的典型文本:诗中反复强调的"贞"字,折射出安史之乱后士人对伦理秩序重建的焦虑;"古井水"意象则暴露出封建伦理将生物本能升华为道德义务的意识形态运作机制。这种双重性使诗歌超越时代局限,成为解读中唐精神史的关键密码。
经典再评,要批判其封建性内容,珍视其诗学突破。孟郊通过"梧桐-鸳鸯-古井"的意象组合,将伦理说教转化为存在主义思考,使该诗成为解读中唐文化转型的关键文本。当"古井水"的涟漪穿越千年时空,依然能听见诗人对永恒与瞬变、规训与自由的永恒追问,这种在伦理困境中寻找诗性真理的努力,不正是所有时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使命吗?(本诗评独家首发,选自史传统《再评唐诗三百首》第一辑:五言古诗·乐府)
作者简介:史传统,诗人、评论家,中国国际教育学院(集团)文学院副院长,中国财经杂志社评论专家委员会执行主席、高级评论员,人民网人民智作认证创作者。著有评论专著《鹤的鸣叫:论周瑟瑟的诗歌》(20万字)、评论集《再评唐诗三百首》(60万字),诗集《九州风物吟》,散文集《山河绮梦》、《心湖涟语》。发布各种评论、诗歌、散文作品2000多篇(首),累计500多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