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洪道
哑秧把月兰的党册埋进坟头第三日，红水河醒了。
雨下得像天捅漏了底。河水一夜涨平堤岸，混浊浪头啃着泥岸，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秀儿临盆在即，肚子坠得走不动道，夜里总听见月兰唱歌：“乖孙睡，水涨嘞，奶奶摇船送秧来......”
第七日半夜，决堤的轰响像天崩地裂。哑秧把秀儿捆在门板上，自己抡起福贵的挑秧竿探水。洪水已没到胸脯，水里卷着死猪、房梁、还有泡胀的尸首。
“去高地！”哑秧吼声破锣似的。他推着门板泅水，肩胛枪伤被污水浸得溃烂流脓。
秀儿在颠簸中阵痛发作，指甲抠进木板缝：“秧......不行了......”她感觉腿间涌出热流，混进洪水里散成血丝。
哑秧突然发力把门板推向棵老槐树。树冠挤满逃难的人，见孕妇来纷纷让出杈口。他把秀儿托上树，自己又返身扎进洪流。
“哑秧！”秀儿嘶喊声被风雨吞没。她看见丈夫像条黑鱼般穿梭，先后捞起七个扑腾的人——包括当年参与刨坟的乡丁。
最惊险是救麻脸汉。这保长抱根浮木漂来，看见哑秧竟吓得松手。洪水立刻卷住他往漩涡里拖。哑秧猛扑过去，挑秧竿铁钩扎进麻脸汉衣领，生生把人拽回。
麻脸汉瘫在树杈上呕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俺......俺对不住......”哑秧只抹把脸，又跃入水中。
最后捞起的是个绸衫胖子。他趴着口漆花木箱漂来，脑满肠肥像尊弥勒佛。哑秧勾他衣领时，胖子突然惊醒，死死护住木箱：“莫动！这里头是地契！”
捞上树众人才认出：这是百里外出名的张阎王——专放印子钱吞田产，没想到也遭了洪灾。
张阎王惊魂稍定就摆起架子。他掏怀表看时辰，又摸出洋火点烟卷，全然不顾周遭哀鸿。忽见远处水面飘来幢瓦顶小楼——是他家望台！
“快！推树过去！”他踹乡丁下水，“老子银元都藏楼板下！”
哑秧一竿拦住乡丁。水流正急，推树等于送死。
张阎王暴跳如雷，竟掏出手枪抵住哑秧脑门：“穷骨头！知道老子谁吗？县长是我妹夫！”
枪响刹那秀儿扔出剪子——她带来防身的，正扎中张阎王手腕。子弹打飞半片树叶，哑秧反手夺枪扔进洪水。
张阎王嗷嗷叫着捧手腕。突然他瞪圆眼：水势渐退，露出远处一片高岗——竟是福贵家祖坟地！因是血秧扎根处，土质异常坚硬，竟成洪水中孤岛。
“好地！宝地啊！”张阎王狂喜拍腿，“水退就插界桩！这无主地归天主堂抵债！”
原来他早信了洋教，专帮天主堂吞田产。众人哗然，麻脸汉第一个骂：“放屁！这是福贵叔祖坟！”
张阎王冷笑摸出本圣经：“洪水是天主洗礼！洗净的土地自然归主！”说着竟真从木箱掏出十字界桩。
哑秧突然动了。
他夺过界桩咔嚓掰断，断口狠狠扎进张阎王大腿！胖子杀猪般惨叫，血染红水面。乡民们都吓呆了。
“坟地。我的。”哑秧六年来说最长句子，字字溅血沫，“谁插桩，谁喂鱼。”
张阎王疼得翻滚咒骂：“等着！洋枪队就来......”
话没说完，洪水突然二次暴涨。浪头掀得老槐树剧烈摇晃，众人慌忙抱紧枝干。唯张阎王因腿伤脱手，噗通栽进急流。
“救命！我分地给你们......”他扑腾着喊最后一句，漩涡立刻将他吞没。那口漆花木箱倒浮起来，箱盖震开，飘出满地地契——瞬间被水浸糊成纸浆。
天亮时水退了。幸存者爬下树，见哑秧正蹲在坟地刨土。他刨出个陶罐，倒出三把金稻种——是月兰临终说的“碑下种”。
秀儿突然呻吟——她要生了。血水顺腿流下，渗进坟土。哑秧慌忙铺草垫，抬头却愣住：被血浸湿的坟土里，竟钻出点点绿芽！
朝阳跃出水面时，婴儿啼哭破晓。是个女婴，左脚六趾，额角带火焰胎记。
哑秧剪脐带的手在抖。他捧起婴孩细看，瞳孔突然收缩——孩子掌心紧攥着东西：半块墨绿玉佩，与月兰那块正好合拢！
秀儿虚弱地笑：“娘回来了......”
远处忽然响起钟声。张阎王说的洋枪队真来了，骑马的神父举着十字架，后跟持枪教民。他们正在插界桩，从河边一直插到坟岗前。
神父看见血秧苗，皱眉划十字：“魔鬼印记！铲除！”教民们抡起铁锹就刨。
哑秧缓缓站起。他把婴儿交还秀儿，拾起那根挑秧竿。竿头铁钩还沾着张阎王的血。
教民们逼近坟圈时，地面突然震颤。无数血秧苗破土而出，藤蔓蛇般缠住马蹄！马匹惊嘶人立，教民纷纷坠地。
神父举圣水泼洒：“以主之名......”话未说完，哑秧一竿勾翻圣水瓶。圣水渗入土处，血秧反而疯长，瞬间缠满神父全身。
“异端！烧死异端！”神父在藤蔓间尖叫。
哑秧却转身抱起婴儿。他掰开女儿小手，将那块带血的玉佩埋进坟土。
“种下了。”他对秀儿说，“冤种。仇种。都是咱的种。”
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血秧已爬满整片坟地。它们开着暗红穗花，像千万面招魂幡。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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