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秧
福贵的坟头还没长出草,饥荒就啃光了村子的魂。
蝗虫过后,田里只剩些秃杆。人们剥树皮、挖观音土,肚子胀得像鼓,拉不出屎活活憋死。麻脸汉当了保长,天天带人砸门搜粮:“县长说了,饿死事小,纳粮事大!”
秀儿把三粒金稻种藏得深——一粒缝在枕芯,一粒塞进灶膛裂缝,最后一粒埋进福贵坟头。她每天去坟前跪坐半晌,回来时裙角总沾着湿泥。
“哑秧没死。”她比划着告诉病重的婆婆(福贵的老伴开春就瘫了),“河下游人说见过六趾的水鬼,专拖欠粮的官差下水。”
婆婆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爪似的手突然攥紧秀儿腕子:“种......要种下......”
当夜秀儿做了大胆决定。她摸黑去西坡最隐蔽的洼地,将三粒稻种播下。那里有处渗水坑,是哑秧早年发现的活泉眼。
稻种发芽那日,麻脸汉终于搜到了秀儿家。他踹开门,见灶台冷清,四壁空空,只有婆婆躺在床上喘气。
“粮呢?”麻脸汉捅了捅米缸,缸底几只潮虫慌爬。
秀儿低头搅着锅里的苦菜汤:“保长亲眼见的,蝗虫过后哪还有粮?”
麻脸汉却抽抽鼻子:“咋有米香?”眼珠一转,突然掀开炕席——底下竟扫出半捧带壳稻谷!是秀儿前日舂米时漏下的。
“好哇!藏粮抗税!”麻脸汉兴奋得麻坑发亮,“捆起来!送县里请功!”
病婆婆突然从床上暴起,干瘦身子炮弹般撞向麻脸汉:“俺跟你们拼了——”老人竟一口咬住他耳朵,生生撕下块肉来。
枪声炸响时,秀儿正在挣扎。她看见婆婆心口绽开血花,身子软软滑倒,枯手还死死攥着麻脸汉的裤脚。
“老不死的......”麻脸汉捂着流血耳朵踹尸首,“正好少张吃闲饭的嘴!”
秀儿发出无声的尖叫。她疯似的抓挠,被乡丁反剪双手拖出院门。经过秧田时,她突然看见洼地处有新绿——稻种发芽了!三株嫩苗在风里颤巍巍点头。
麻脸汉顺着她目光望去,顿时瞪大眼:“这蝗虫天咋还有秧苗?”说着就要迈步去踩。
秀儿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束缚扑过去,用身体护住秧苗。乡丁的棍棒雨点般落下,她额角胎记被打破,血滴进土里。
那三株秧苗突然疯长!转眼抽穗灌浆,穗头沉甸甸泛着血红。麻脸汉吓得连退三步:“妖、妖秧!”
更多乡民闻声围来。饿绿眼的人们看见稻穗,像狼见血般扑上来抢夺。秀儿被踩在泥地里,听见稻秆折断的脆响,听见麻脸汉嘶喊:“这是证物!谁碰谁同罪!”
混乱中有人喊了句:“碾死这妖秧!”不知谁挥起铁耙——那本是用来刨观音土的,此刻却扎向秀儿后背。
她痛得蜷成虾米,感觉温热血浆浸透衣衫。视野模糊时,看见那三株血秧被连根拔起,穗粒遭哄抢踩踏。抢到稻谷的人突然惨叫——掌心肌肤溃烂发黑,像被烙铁烫过。
麻脸汉慌慌张张点火烧秧苗。黑烟腾起时,秀儿恍惚听见哑秧的声音:“等来年......”
她拼命伸手抓向灰烬,攥住一把滚烫的土。指缝间漏出些许黑粒——竟是烧焦的稻谷混着血泥。
夜幕降临时,乡丁撤了。麻脸汉临走前踢踢秀儿:“装甚死?明天送县衙!”
月兰的歌声从河岸飘来,忽远忽近:
“红穗穗,血汪汪,种秧人儿命换命......”
秀儿在冰冷地上趴到半夜。直到歌声歇了,她才挣扎爬起,踉跄走向福贵坟地。
坟头有新鲜扒土痕——白日里麻脸汉疑心藏粮,竟把坟刨了。棺木露出角,福贵的骸骨暴露在月光下。
秀儿跪在棺前,将攥着的灰烬血土撒进棺中:“爹......秧种没了......”她哽咽着,看血土落在白骨上,像给骷髅披了件暗红袈裟。
忽然有窸窣声从棺底传出。秀儿骇然低头,见棺木裂缝中钻出几株嫩苗——竟是白日被烧毁的血秧!根须缠绕着福贵的指骨,苗尖颤巍巍探向月光。
她颤抖着抚摸秧苗,发现叶片背面布满蛛网似的血丝。指尖触碰时,苗株轻轻缠绕上来,像婴孩握手指。
远处传来脚步声。秀儿急忙掩土,听见麻脸汉的骂声由远及近:“那娘们肯定躲坟地了!”
她缩在碑后,看火把光渐近。正当绝望时,坟周突然窜出无数血秧苗!它们疯狂生长,瞬间结成密不透风的绿墙,藤蔓蛇般缠住麻脸汉脚踝。
“鬼!有鬼啊!”乡丁们丢下火把逃窜。麻脸汉被秧蔓越缠越紧,惨叫像被掐脖的鸡。
秀儿怔怔看着。那些秧苗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叶片沙沙作响,竟像在哼唱月兰的歌谣。
她忽然明白福贵临死的话了。
血秧不是庄稼,是冤魂扎的根。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