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镰刀婚
哑秧十六岁那年,福贵的咳嗽声能震落梁上灰。
老人躺在炕上像具包着皮的骷髅,每咳一声,茅屋都要跟着抖三抖。郎中摇头:“肺痨虫钻透心肝了,准备后事吧。”
哑秧蹲在灶前熬药,药罐子咕嘟冒泡,蒸汽熏得他眼角发红。他如今长成个闷葫芦似的后生,终日抿着嘴,只有看见秧苗时眼神才活泛些。
村里人都说福贵傻——白养个哑巴十几年,临老连句“爹”都听不着。只有麻脸汉(如今成了麻脸光棍)逢人便亮手腕疤:“早说那水鬼崽子克亲!”
惊蛰那日,福贵突然能下炕了。他换上身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褂子,对哑秧比划:“跟叔走趟李庄。”
李庄有个姑娘叫秀儿,因额角带块火焰状胎记,二十岁还没说上婆家。福贵进门就撂下话:“三担优种稻谷,换你闺女过门冲喜。”
秀儿爹盯着那三担金灿灿的稻谷——全是哑秧用那三粒金稻种代代育出的好种,粒粒饱满得像胖娃娃。他喉结滚动半天,最终一巴掌拍在炕桌上:“成!”
新娘子过门那夜,福贵果真能坐起来喝喜酒了。他披着红布坐在上首,看哑秧和秀儿磕头。秀儿盖着红盖头,身子抖得像风中秋叶。
村里人来闹洞房,挤在茅屋里闻新炕席的稻草香。麻脸汉灌多了黄酒,非要掀盖头看“火脸娘子”,被福贵一烟杆敲在手背:“滚蛋!”
人散后,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淌成一道银河。哑秧和秀儿隔着半尺坐在炕沿,像两尊落灰的泥菩萨。
远处传来月兰的歌声。自哑秧成亲的消息传开,她夜夜在红水河边唱:“新嫁娘,火烙膛,烧断肝肠哭断梁......”
秀儿突然颤了一下。哑秧转头看她——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新娘子的眼睛大而黑,额角胎记在烛光下果真像跳动的火焰。
她怯生生比划:你听得见么?那歌声。
哑秧点头。两人静静听着。月兰的歌声忽远忽近,像缠绕不休的水草。
良久,秀儿伸手探向炕桌的合卺酒。腕口翻动时,袖管滑落半截。
哑秧突然开口:“你袖口有血。”
声音粗粝得像磨刀石,但字字清晰。秀儿吓得酒盏落地,“当啷”一声脆响。她慌忙拽紧袖口,脸色比月光还白。
福贵在外屋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哑秧却不依不饶地指着她手腕。六年没说话,他仿佛要把攒下的话一次倒尽:“是割伤。旧疤套新伤,像秧田里的犁沟。”
秀儿猛地抬头,眼里突然涌上泪。她哆嗦着撸起衣袖——腕口横着七八道疤痕,新的粉旧的白,像捆扎秧苗的草绳。
“俺爹......拿烧火棍逼俺嫁......”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比划着,“说俺这脸嫁不出,不如死了干净。”
哑秧沉默地看着那些伤痕。他忽然下炕,从梁上吊着的竹篮里摸出个小陶罐。罐里是他自配的草药膏,平日给福贵敷肺口的。
他蘸了药膏,轻轻涂在秀儿腕上。动作笨拙却轻柔,像对待受涝的秧苗。
新娘子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忽然反手握住哑秧的手指,引他触碰自己额角的胎记。
“村里人说这是鬼印。”她声音细如蚊蚋,“说俺是夜叉投胎。”
哑秧的指尖抚过那片微凸的皮肤。烛光下胎记确实像团火,烧得他指尖发烫。
“好看。”他哑声说,“像......秧苗红穗时的颜色。”
秀儿愣住,继而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起来,眼泪冲淡了颊上的胭脂。
外屋福贵的咳嗽声渐渐歇了。月光西斜时,老人忽然扬声道:“秧啊,明日把西坡地犁了,该插秧了。”
哑秧应了声。秀儿慌忙缩回手,脸颊飞红。
后半夜下起雨。哑秧睡在灶房草堆上,听见里屋秀儿辗转反侧。雨声渐密时,她忽然轻手轻脚出来,将一床新褥子盖在他身上。
稻草窸窣,暗夜里她腕上的药香混着女儿香。
哑秧闭上眼,听见红水河方向飘来最后一句歌谣,被雨打得支离破碎:
“......镰刀弯弯割新秧,割不断哟......冤孽账......”
清晨雨歇。秀儿早起熬粥时,福贵竟能自己走到院中。老人深吸着雨后的空气,忽然对哑秧比划:“今日去河里捞些螺蛳,给秀儿补身子。”
哑秧拎篓出门时,看见秀儿正蹲在院角看秧苗。那些浸过雨的绿苗舒枝展叶,叶尖齐刷刷倾向她的方向,像朝拜太阳。
新娘子回头对他笑了笑。晨光中额角胎记鲜红欲燃。
那一刻哑秧忽然觉得,或许冲喜真有用。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