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舟
红水河在七月里涨得像一锅煮沸的血粥。河面上漂着死猪、烂椽、翻肚的鱼,还有整棵整棵被连根拔起的刺槐树。福贵老汉蹲在河堤上抽旱烟,烟锅一明一灭,像只窥探人世的眼睛。
他的秧田已经淹了一半,剩下的绿苗在水里瑟瑟发抖,像是知道自己迟早也要被吞掉。河水还在涨,混浊的浪头啃着堤岸,一口一口,不紧不慢。
“老不死的,还守着你那几棵秧苗呢?”村里路过的后生朝他喊,“快撤吧,县里说今晚洪峰要过境!”
福贵吐出烟圈,烟圈立刻被风撕碎。他七十三年的人生里经历过十七次大洪水,比县里那些穿皮鞋的干部加起来还多。他知道洪水像女人,来得猛的去得也快,只要守住最后那点秧田,明年就饿不死。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只木盆。
它在漩涡里打转,像片无奈的叶子。盆是普通的洗脚盆,桐木的,用了有些年头,盆帮上还隐约可见描红的喜字——不知是从哪家新房冲出来的。
盆里有个包袱,蓝底白花的土布,被水泡得发胀。福贵眯起眼,看见包袱动了动。
他站起身,河风立刻揪住他花白的头发。不是幻觉,那包袱确实在动,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漩涡更急了,木盆被扯得团团转,眼看就要沉没。福贵啐掉烟袋,抓起手边的挑秧竿——三丈长的竹竿,头上有个铁钩,专门用来勾远处漂来的柴火。
他伸出竹竿,试了试。差一截。
木盆又转了一圈,这回他看清了:包袱里露出一张脸,紫红色的,皱得像颗核桃,但确实是张人脸——是个婴孩。
福贵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四十年前,他也曾这样站在河堤上,用同样的竹竿勾妻子漂走的尸首。那天河水也是这么红,红得像泼了血。
竹竿又往前探了探,铁钩擦着盆边划过。差一点,总是差一点。
婴孩突然不哭了。它睁开眼,两只黑眼珠像被水泡发的豆子,直直盯着福贵。那眼神不像婴儿,倒像个活了几辈子的老人。
河对岸有人喊:“福贵!别管那玩意儿了!逃命吧!”
福贵不理。他脱了草鞋,赤脚踩进泥水里。河水很凉,激得他老骨头一颤。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水没到膝盖,没到大腿。
现在他能勾到了。
铁钩挂住盆边时,木盆突然停止了旋转。婴孩咧开嘴,露出没有牙的牙龈,像是在笑。
福贵把木盆拖到岸边。包袱里除了婴孩,还有一块墨绿色的玉佩,刻着看不懂的符文;另外还有三粒稻谷,金灿灿的,不像本地品种。
婴孩不哭不闹,只是盯着他。福贵注意到孩子的左脚有六根脚趾,像一小排白嫩的蚕豆。
远处传来锣声和喊叫声,是撤离的队伍在最后催促。福贵看了看秧田,又看了看盆里的孩子。
他扯断秧竿上的绳子,把婴孩捆在背上,拾起那三粒稻谷揣进怀里。玉佩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塞回了襁褓。
河水已经漫过最后一道田埂,绿色的秧苗彻底消失了。福贵最后望了一眼红水河,水面上漂浮的木盆突然裂成两半,迅速被漩涡吞没。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老人背着婴儿往高地上走。婴孩在他背上发出咕噜声,像满足的小兽。
“叫你哑秧吧。”福贵喘着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吃秧米饭长大的。”
高地上人群骚动,没人注意到老人背上的婴儿。只有疯女人月兰突然停止哼唱,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直直盯着襁褓,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但很快她又开始哼起疯癫的歌谣,歌词被风吹散,只剩断断续续的调子,像破碎的摇篮曲。
当夜洪峰过境,吞没了整个村庄。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