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四十年祭
赵远智

人在无情的岁月轮回中会时常念及一些诸如我们也曾经有过的老话,抑或在不经意间已成流年的某个转弯拐角处,猜想那个兀然消失的背影别样的走向……
你给我说过,尽管已过去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当年,阳光穿过树影斑驳的古槐间隙暖透双肩的清晨,似已拥入怀中的那个绮丽炫目的金黄色片段……
忽然某天的某个时辰,一个电话或短信又将你带回到校园清晨的古槐下,上面说:高中毕业已四十年了,找一找当年的照片带上,回母校相聚……
什么?四十年了?你的心骤然缩成一团,继而又信马由缰疾骋起来。此时,你正准备去早市买一天的鲜蔬,或是正匆匆倒两路车赶去医院拿药,亦或和几个相约的同伴在山脚的林间晨练;本已惯常的生活兀然间便被一个电话和短信撕扯成缕缕碎片,凌乱无序地挤撞着朝你一波波涌来。短暂的惊悸恍惚之后你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几张边角已有些破损发黄的旧时照片——上面那个人怔怔看着你,青涩萌窘的样子让你都生出几分疼怜,绝难相信看破冷暖世态的漠然眼神还曾这般透明纯澈,荣辱不惊的沧桑面孔还曾这般薄如蝉翼弹戳即破……唉,如果一个人没有以后该有多好,以后给过我们什么?除了艰辛操劳、疾病缠身,还能有什么,即便有过短暂的荣耀风光和锦衣玉食,还不是要回到周而复始的生命原点——膝下的孙儿缠绕、庭院的盈翠花枝、街角的弥香粥棚、乡野的曦光霞影,说不定才是垂垂老矣时抚慰心灵的最后精神家园……
回母校的路咫尺天涯各不相同;相邻的虽数步之内,却和跨越安第斯山脉、远涉重洋返程的一样崎岖坎坷——心路迢迢,无一处缭绕着暮烟的驿站让你歇脚;烟雨蒙蒙,每一程都有雨泪打湿的衣衫。背负着四十年的行囊返程,该是一次多么艰辛的负载前行;走过四十年,你没有所谓锦衣夜行的发心还愿,也没有旧帽遮掩的自甘人后,日子虽清苦窘涩,你却咀嚼的如甘似饴,没有丝毫的责怨嗔怪;你期盼着回母校相聚的那天,渴望回去,幻想着假如一切可以重来,你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能否再给你一次不一样的人生?即便不能,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潦倒落魄。你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一切仅是不切实际的臆想,细细拆分因果集成的必然,你深知你现在的一切只能来自那里,由于是那里,此后的人生也就任由大势裹挟随波逐流;你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如不能选择当年。是宿命吗,或许未必,但个别的光鲜只能是个别的光鲜;一个季节都歉收了,几束颗粒的饱满又能捱过几度时光……
黑板两端是醒目的语录口号,课前漫长的开场白是雷打不动的最高指示,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门前廊侧到处是捣毁砸碎的大字报,一张张热血腾涌的青春躯体被绿衣蓝衫严实包裹着,没有牛顿、巴普洛夫、门捷列夫、托尔斯泰、普希金,没有《诗经》《史记》《西厢记》《赵氏孤儿》,没有罗丹没有邓肯,没有莫扎特没有贝多芬没有肖斯塔耶夫,只有温热胸口的红宝书、只有四分之三节拍的铿锵歌曲、只有萧瑟冷寂斜阳垂枝的大街……当心智的涌动需要涵养滋润、需要呵护抚慰、需要弹拨领引的时候;当青春的肢体肌腱需要跨栏、需要争抢篮板球、需要一路助跑着奋力一掷的时候,书包讲台和饭盒餐桌呈现过令疑惑的眼睛为之一亮、辘辘饥肠为之蠕动的饕餮大餐吗?一个给了我们青春,却弃之一旁浑然无为的时代,真的是对我们不起了……
贫寒和饥馑酿铸的苦难,会是一笔财富吗?会吗?
如果不会,你怎么可能将一根绿毛线扎到辫子上甩来甩去;怎么可能将一颗糖块咬成两瓣送到同桌嘴中;怎么可能卷起裤脚故意显露刚刚穿上的一双尼龙袜;怎么可能攒上半年零花钱买一副假衣领,以体验第一次穿衬衣的感受;怎么可能躲在操场一旁,用手绢擦拭塑料凉鞋的尘土,以致后来被细心的同学告发,在讲台上哽咽着知错悔改;怎么可能买上半两油条,将干涩的嘴唇弄得油光铮亮;怎么可能为接近班上那个让你寝食难安的女生,偷偷在车棚用钉子扎破人家的自行车轮胎,然后佯作在路上偶遇迎前相助;怎么可能将前排女生搭落桌上的长发辫梢,掩到书下沉迷着嗅闻半晌;怎么可能提着嗓门回答老师已经将课文背得屁滚尿流,而当哄堂大笑的同学指出是滚瓜烂熟时你依然执意说就是屁滚尿流……
青春,就是这般的无忌,率性的让人忍俊不止时眼角常有溢出的点点泪光,
青春,就是这般的懵懂,青涩的懊悔不迭时依然让人柔肠百结追念缅想……
尽管四十年前的出发地,没有给过你足够的盘缠和勇气上路,你还是展开双臂,一路奔跑着抵入她的怀中;你甚至悄悄对自己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依然会毫不迟疑选择投生在这里——再一次站在光影稀疏的古槐下,憧憬绮丽炫目的人生。
会的,你——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