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这十万大山里,最毒的是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最险的是弥漫不散的沼泽瘴气。
可我如今觉得,最难的,是走出一个没有迷障的寨子。
我并非东土来的圣僧,只是个云游画师,为描摹前朝失传的《百苗图》而入黔。

她的寨子,是我漫长旅途中的一个注脚。我本打算停留三日,画完圩场上的银饰和禾晾架便走。
可她出现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阅尽山川秀色,再不会被任何具象的美所撼动时,她以一种近乎原始的力量,撞进了我的视野和画纸。
她不是温婉的江南仕女,是山野孕育的精魄。皮肤是常年日照下的小麦色,眼睛亮得像被山泉洗过无数遍的黑曜石。
她那一头黑棕色的秀发,仿若川流不息的瀑布倾泻在肩上。发间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箸,随着她捶布的动作,在阳光下闪成一道不安分的亮光。
我画山川,她便在我身后的溪涧里赤足浣发,歌声空灵,惊起一群飞鸟,恰好落入我的画中。
我画圩场,她便在人群里跳起芒蒿舞,戴着狰狞的木面具,可那截裸露的、随着鼓点律动的腰肢,却让握着画笔的我,第一次心绪缭乱。

“画师,”她有时会突然凑近,带着一身兰草和山野的气息,指点我的画稿,“你这只锦鸡,尾巴少画了一道彩虹。”
我的笔尖一顿,一滴靛蓝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氤氲成一片无法弥补的瑕疵。我呲着牙,尴尬地瞧着画笔。
她便得逞般地笑,银铃似的笑声荡进山谷,也荡进我心里,搅乱了一池本该静默的春水,我的胸部随之起伏。
我知道寨子里的规矩。她的身份特殊,是下一任的“药师”与歌师,她的根深扎在这片土壤,她的魂属于这里的山神。
而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一个墨迹未干、注定要离开的过客。
离开的前夜,风雨大作。我收拾行囊,发现画卷里多了一方绣着奇怪纹样的帕子,里面包着一颗干透的、色泽诡异的红豆。
火塘边,她的祖母,现任的药师,用浑浊却犀利的眼看着我。

“后生,那不是红豆,是痴心蛊的种子。”老人声音沙哑,如同摩挲着千年的树皮,“她给你,是问你敢不敢种下。种下了,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心都会像被火燎一样,只想回到这里。”
我如遭雷击,掌心那枚“红豆”瞬间重若千钧。
那不是甜蜜的馈赠,是一个最直白、最滚烫、也最危险的诘问。
第二日天晴,我终究没有种下那颗“蛊”。
她站在寨口的古树下,依旧笑着,仿佛昨夜一切未曾发生。只是在我转身走入晨雾时,我听见她用我听不懂的苗语,唱起了一首古老悠长的歌。

同行的向导沉默良久,才低声告诉我:“阿妹唱的是,‘天上的白云飘走了,还会飘回来;山外的郎君离开了,就是永别了’。”
我最终画完了《百苗图》,却独独画不出她的样子。
因为任何线条和色彩,都无法承载那份重量。
长安城繁华依旧,我却总在某个深夜惊醒,仿佛听见来自万里之外的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和一首永不解其意的山鬼谣。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无需下蛊。

那首我永远听不懂的歌,早已成了我最深的心蛊。让我余下的每一笔,每一墨,都浸染了那片青翠欲滴、却再也回不去的十万大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