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潜龙(小小说)
文/汤文来
天光未亮透,江浙平原上的水汽氤氲不散,笼着村落、稻田与河汊。赵老四已经蹲在河堤上抽完了一袋旱烟,烟锅叩在粗糙的鞋底,嗒嗒两声,惊不起沉睡的村庄。他眯眼望着眼前这条被唤作“龙脊河”的水道,河水比往年这个时候更浅,河心那溜黑黢黢的淤泥脊背,便露得更多了些,真像一条疲沓匍匐的老龙的背。
“看甚呢!”同村的福贵打着哈欠走过来,裤腿一高一低地卷着,“还能看出朵花来?”
赵老四不答,只伸手指了指河心。
福贵顺势望去,咂咂嘴:“嚯,这龙脊梁骨都快晒成干柴了。再不下雨,今年秧苗都得渴死。”他踢了踢堤上的土块,“听说镇上新来的干部,姓龙,是个大学生娃,能管用?”
赵老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浑浊,像这河里的水。他站起身,佝偻的背脊与远处那弓着的“龙脊”竟有几分相似。“天上的龙,地上的虫,管不管用,得看能不能弄来水。”
村里对这位新来的驻村干部龙鸣,好奇又漠然。他太年轻,脸皮白净,架着副眼镜,衬衫袖口挽得齐整,与这片被烈日和穷困熬煮得发蔫的土地格格不入。老支书领着他转悠时,他话不多,总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灼人,细细地刮过龟裂的田垄、枯瘦的河床、村民脸上被风霜蚀出的沟壑。
龙鸣去找赵老四。村里人说,关于龙脊河的事,问赵老四,他爷他太爷都是在这河边活了一辈子的人。
赵老四正在家門口劈柴,斧头落下,木屑纷飞,带着一股狠劲儿。龙鸣说明来意,赵老四手下没停,只从眼皮底下撩起目光看他一眼:“水?天上不下,河里就没。河里没水,龙王爷来了也没辙。”
“总得有办法。”龙鸣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执拗,“不能靠等。”
“办法?”赵老四停下斧头,用胳膊抹了把汗,指着远处,“那龙脊河,老辈人说底下压着条懒龙,它不翻身,雨水就稀罕。你个读书娃,信这个?”
龙鸣推了推眼镜:“我信科学。但我也信,老话里有时藏着路的影子。”
赵老四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青年。他看见龙鸣镜片后那双眼睛,不光亮,还深,像藏着另一条安静的河。他沉默片刻,撂下斧头:“跟我来。”
他带着龙鸣,沿着龙脊河走,从日头当空走到日头西斜。赵老四的话匣子开了条缝,漏出许多龙鸣笔记本上找不到的东西:哪段河岸土质最松,哪处洼地以前是泉眼,哪年大旱时,老人们曾在哪个河湾求过雨……他说话像他的劈柴,一下是一下,没有废话。龙鸣跟着,记着,偶尔问一句,问在关节上。
慢慢的,村口闲坐的人发现,赵老四和那个学生娃干部凑在一起的时辰多了起来。两人常在河边比比划划,一个说,一个记;或者都不说话,只是看。村民笑赵老四:“四爷,逮着个学生,要当秀才了?”赵老四啐一口:“滚蛋!”眼神里却没了最初的不屑。
龙鸣跑县里,跑水利局,翻档案,查资料。他的白衬衫沾了尘土,脸晒黑了,眼镜腿用胶布缠了下。他带来的不再是空话,是一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河道图,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晚上,龙鸣住在村委那间潮湿的杂物室里,灯亮到半夜。赵老四有一次摸黑去河堤,回头看见那盏孤灯,站定了看了一会儿,才背着手慢慢踱回家。
龙鸣提出了一个方案:清淤、疏通、引水。不是大动干戈,而是顺着龙脊河原有的脉络,依着地势,把远处活水引来,把死水盘活。方案在村民大会上宣读,纸上的线条和数据,村民们听不懂,只嗡嗡议论着要出多少工。龙鸣讲得口干舌燥,响应者寥寥。
福贵嘟囔:“瞎折腾,劳民伤财。”
一片沉寂中,赵老四站了起来。他走到台前,没看龙鸣,只对着黑压压的乡亲,声音沙哑却沉得压住所有嘈杂:
“龙干部画的那些道道,我赵老四,看了。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但我看懂了件事:他不是来镀金的官老爷,他是真想让这地里长出庄稼,让咱娃们能有水喝。他画的那些,合我老辈子传下来的那些理儿。”
他深吸一口旱烟,吐出浓重的烟雾:“我赵老四,信他这一回。这工,我出。”
人群静了片刻。然后,福贵也站了起来:“四爷都这么说了,那我……我也干!”
零星的响应逐渐汇聚起来。
工程不大,却极磨人。龙鸣和村民们一起跳进齐膝深的淤泥里,清淤,挖渠。赵老四成了实际的总指挥,他用他的经验弥补着龙鸣书本知识的不足,哪里该深挖,哪里该加固,他眯眼一看,拿竹竿一比,往往就是最省力有效的法子。龙鸣的眼镜掉了,一身泥水,咧开嘴笑时,牙显得特别白。赵老四骂他:“笑个屁,留点力气干活!”自己转过头,嘴角却也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
但天公不作美。工程过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洪水裹挟着泥沙石块冲泻而下,刚刚疏通的河道被冲垮了一段,眼看就要前功尽弃。
龙鸣第一个冲向决口,扛起沙袋就往里填。赵老四嘶吼着让人加固两岸。风雨狂啸,人声微弱。一个浪头打来,龙鸣脚下一滑,瞬间被浑浊的洪水吞没。
赵老四眼角瞥见,目眦欲裂。他竟没有半分犹豫,像一头老豹般扑入激流,干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龙鸣的衣襟,连拖带拽,在众人惊呼声中,硬是将人从水里拔了出来。两人瘫倒在泥泞的岸上,大口喘息,浑身狼狈不堪。
龙鸣惊魂未定,看着赵老四,话都说不全:“四……四爷……”
赵老四喘匀了气,猛地抬手,似乎想给这惹祸的小子一下,最终却只是重重拍掉他肩上的泥浆,骂声被雷声压过:“……逞能!”
雨歇了,天边透亮。受损不大,人们竟很快修复了决口。洪水褪去,龙脊河的水位,似乎悄然涨了几分。
日子流过,工程终于完工。通水那天,村民都聚到河边。水泵轰鸣,远处活水汩汩涌入疏浚后的河道,沿着新挖的沟渠,欢快地流向干渴的田地。
水来了。它浸润着开裂的土地,也浸润着村民眼中久旱的期盼。
赵老四和龙鸣并排站在河堤上。福贵跑来,满脸兴奋:“四爷,龙干部!水来了!真来了!这龙脊河,真活过来了!”
赵老四没搭理福贵,只是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忽然对龙鸣说:“老话传,潜龙在渊。这乡野泥潭里,原来也藏着龙。”他顿了顿,侧过头看龙鸣,眼神复杂,“你这条龙,从外面来的,倒替咱这老地方,翻了翻身。”
龙鸣望着眼前润泽起来的村庄,轻声道:“四爷,潜龙不是指我。是您,是大家,是这土地本身活着、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劲头。”
赵老四沉默着,掏出烟袋,慢慢捻着烟丝。他终于没有点燃,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河水汤汤,映着天光云影,沉默地向东流去。
202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