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哑巴姑娘的绣花鞋
雨还在下。陈江河攥着那朵干枯的白兰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河水已经漫过街道,漂浮着的死鱼在浑浊的水面上翻着白肚皮。路过老槐树时,他看见树杈上卡着一只女人的绣花鞋,猩红色的鞋面上绣着并蒂莲,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抹凝固的血。
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陈江河的心猛地一沉,拨开人群冲进去。小妹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得像是旱地的泥沼。母亲跪在床边,用最后一点井水擦拭小妹滚烫的额头。
"药..."陈江河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被雨水浸湿的纸包。母亲颤抖着打开,却发现里面的药粉已经结成了糊状。
"没用了..."邻居赵婶抹着眼泪,"刚才卫生所的老刘来看过,说是急性肺炎,得送县医院..."
县医院在二十里外,如今洪水围城,渡船停摆,这简直是要命的距离。母亲的眼神彻底暗了下去,她俯身抱住小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粮站会计白老四带着两个撑船的青年闯了进来,雨水从他们的蓑衣上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
"快!跟我走!"白老四语气急促,"粮站的机动船还能用,我送你们去县医院!"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白老四在镇上名声并不好,克扣粮食、欺压农户的事没少干,今天怎么会大发慈悲?
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要磕头,被白老四一把拉住:"别磨蹭了!快收拾东西!"
陈江河帮着把小妹用油布裹好,背在背上。经过白老四身边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白兰花香。
机动船突突地在洪水中前行。陈江河抱着小妹坐在船头,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白老四亲自掌舵,两个青年在一旁清理堵塞螺旋桨的水草。
经过粮站后墙时,陈江河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哑妹正站在二楼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她的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灰暗的雨幕中一闪而过。
突然,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不好!螺旋桨被缠住了!"一个青年喊道。 白老四骂了句脏话,急忙倒车。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陈江河感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小巧的绣花鞋,和刚才在老槐树上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这只更新一些,鞋底还粘着新鲜的泥浆。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其中一个撑船青年的眼神。那青年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救她。"
电光火石间,陈江河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攥紧那只绣花鞋,感觉鞋帮里似乎藏着什么硬物。
机动船终于挣脱了水草,继续向县医院驶去。白老四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盯着陈江河,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刚才...她给你什么东西了?"
"谁?"陈江河装傻。 "别装糊涂!我那个哑巴女儿!"白老四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是不是给了你一本账本?"
陈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什么账本?我只关心我妹妹的死活。"
白老四死死盯着他,突然冷笑一声:"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就在这时,县医院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雨幕中。白老四不再说话,但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陈江河。
小妹被紧急送进了抢救室。陈江河守在走廊里,这才有机会仔细查看那只绣花鞋。鞋是很普通的红色缎面,鞋头上绣着精致的并蒂莲,针脚细密,看得出做鞋人的用心。但奇怪的是,鞋帮明显比一般的绣花鞋要厚很多。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鞋帮的线脚,里面果然藏着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条。纸条上是用铅笔写的几行字,字迹娟秀却潦草,仿佛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
"粮站亏空三千斤,爹要让我顶罪。救救我,白兰。"
纸条的背面还有一个地址:"城西码头,废船坞。"
陈江河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哑妹塞给他白兰花时那双哀求的眼睛,想起老槐树上那只诡异的绣花鞋,想起青年无声的"救她"...
突然,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需要观察一晚。你们先去交费吧。"
母亲长舒一口气,瘫坐在长椅上。陈江河把绣花鞋藏进怀里,对母亲说:"我去筹钱。"
他走出医院大门,雨小了些,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西码头离这里不远,那个废船坞是他和小伙伴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这显然是个陷阱。白老四发现账本丢失,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的女儿。那只挂在老槐树上的绣花鞋,很可能是哑妹故意留下的求救信号。
可是不去...陈江河眼前又浮现出哑妹那双眼睛,那么绝望,又那么倔强,像极了小妹发病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他咬咬牙,转身向城西码头走去。
废船坞比记忆中更加破败。洪水淹没了大半个船坞,只露出锈迹斑斑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腐烂水草的气味。
陈江河握紧从医院杂物间偷来的扳手,小心翼翼地摸进去。里面很暗,只有水流拍打船体的声音。
"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陈江河猛地转身,看见哑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她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嘴角还带着血丝。
"账本呢?"陈江河问。 哑妹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果然已经空了。 "被爹发现了...他抢走了账本,把我锁在屋里...我是从窗户爬出来的..."她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但他不知道...我还抄了一份副本..."
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页叠得小小的纸,纸张被雨水浸透,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是粮站的进出库记录。
"三个月前开始,爹就和粮站主任合伙倒卖国库粮...他们做假账,说是洪水泡坏了粮食...实际上都卖到黑市去了..." 哑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次查账的要来,爹就想让我顶罪...说是我记错了账..."
陈江河的心沉了下去。三千斤粮食,足够枪毙好几个来回了。白老四这是要亲手把女儿往死路上推啊。
"你为什么找我?"陈江河问,"我们并不熟。" 哑妹抬起头,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因为我看见过...你为了给妹妹讨一口吃的,和粮站的人打架...你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就在这时,船坞外传来机动船的突突声。白老四的吼声穿透雨幕:"死丫头!给我滚出来!还有那个姓陈的小子!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哑妹的脸色瞬间惨白:"快跑!他有枪!" 她推了陈江河一把,"从后面的破洞钻出去!快!"
"一起走!" "不行!我会拖累你!"哑妹把那些账本副本塞进陈江河手里,"拿着这个!去找我舅舅...他在县文化馆工作...告诉他..."
话没说完,船坞的门就被撞开了。白老四举着一把猎枪站在门口,双眼通红:"果然是你这个小子!把账本交出来!"
陈江河拉起哑妹就往船坞深处跑。子弹打在锈蚀的船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钻出那个破洞,跳进浑浊的河水中。
洪水很急,陈江河死死拉着哑妹的手,拼命向对岸游去。身后传来白老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枪声。
终于爬上岸时,两人都精疲力竭。哑妹突然抓住陈江河的胳膊,声音颤抖:"我的鞋...掉了一只..."
陈江河低头,看见她赤裸的双脚被水底的杂物划得鲜血淋漓。他想起怀里那只绣花鞋,掏出来递给她。
哑妹却没有接。她看着那只鞋,眼神变得很奇怪:"这鞋...不是我的。" "什么?" "我从来不会绣并蒂莲..."哑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娘说,并蒂莲是绣给死人的..."
陈江河突然觉得手里的绣花鞋变得滚烫。他想起老槐树上那只一模一样的鞋,想起白老四死去的妻子...
远处传来机动船的声音,还有狗叫。追兵来了。
哑妹推了陈江河一把:"你快走!沿着这条小路往北,能找到去县城的公路!" "那你呢?" "我跑不动了..."哑妹惨然一笑,"而且我得回去...有些事,必须问清楚..."
陈江河还想说什么,但哑妹已经转身向追兵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雨幕中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决绝。
多年后陈江河总会想,如果当时他拉住了她,如果他没有独自逃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他只能攥紧那些浸透的账本副本,钻进茂密的芦苇丛中。身后传来哑妹声嘶力竭的喊声,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说话:
"告诉我舅舅——白兰花开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