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串联成的永恒记忆
叶振环
晨露在窗台凝结成水晶时,我总想起五十多年前军舰甲板上的霜花。那时年轻的我把冻僵的手指贴在枪管上取暖,指导员却说:记住,每一秒都是你活着的证据。如今茶杯里的雾气氤氲上升,突然懂得——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此刻串联成的珍珠项链。
童年记忆里最珍贵的,是母亲用粮票换来的半块桃酥。我们兄弟分食时,碎屑掉在搪瓷缸里都能数得清。有年除夕夜,邻居阿婆塞给我一颗水果糖,锡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含到化开才舍得咽下,甜味竟持续了整个春天。这些微小的馈赠教会我:匮乏年代里最富有的,是对每份恩赐的郑重其事。
与我一起当兵的一位陆军朋友老李(陆军修理所,参加中y边境反击战)曾对我深情地说,军旅生涯中,最震撼自己的不是立功授奖的时刻。而是某个暴雨夜,我们蜷在猫耳洞里传阅家信,潮湿的纸页上字迹晕染开来,像泪水在绽放。战友小刘把未婚妻的照片贴在防毒面具内侧,每次执行任务前都要亲吻那模糊的笑脸。当他在排雷中失去双腿时,照片却奇迹般完好无损。后来老李总对年轻人说:真正无价的,是那些你以为会永远拥有的寻常日子。
退休后整理旧物,发现1969年部队一级备战时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6月15日,黑咀子码头,八一炮艇的三七炮和二五炮都上了膛,领导要求人不离艇、枪不离身,随时准备开赴兵戎相见、炮火连天的海战战场。手捧着日记的掌心,仍能触到当年海水的凉意。生命中最动人的馈赠,往往以最朴素的方式降临——就像此刻阳台上新开的茉莉,香气正悄悄漫过我的老花镜。
暮年最大的奢侈,是能平静地凝视时光的河流。外孙问为什么总盯着茶杯发呆,我指给他看茶叶舒展的轨迹:你看,每片茶叶都在用整个生命拥抱热水。七十三载春秋教会我,珍惜不是紧握不放,而是像捧水那样,既让浪花在指缝欢歌,又感恩掌心的每一滴馈赠。当晨光爬上皱纹的沟壑时,我忽然听见五十年几前的自己正在远方回答:是的,此刻就是永恒。
晨光熹微中,我总爱数着窗台上的露珠——它们像极了人生路上那些晶莹的瞬间。想起在海防线执勤的清晨,我们在军舰的甲板上观看东方的日出,一次战士小张问我:指导员,为什么今天的日出是那样的红艳和特别的美妙?我说昨天已经成为历史永远地过去了,明天我们有期望有等待有理想,但明天总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性因素,有的人的明天也许会是遥不可测的梦呓和深渊……只有今天,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只有今天,我们才会感觉得到眼前的幸福和快乐,只有今天,我们通过巨大的努力,可以为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和后天夯实坚实的精神和物质基础。小张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笑了。
退休后迷上了侍弄花草。阳台上那株茉莉是去年移植的,起初蔫了大半个月,直到某个雨夜,我突发奇想给它念了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想到第二天,花苞竟悄悄绽开了。现在每天清晨,我都要数着新开的花朵,仿佛在数着命运额外的馈赠。外孙笑我老糊涂,却不知这正是岁月赐予的智慧——懂得欣赏生命里不期而遇的惊喜。
昨晚整理书房时,发现一枚生锈的铁钉。这是1973年冬天我在大连木器厂救火负伤时留下的纪念,如今成了我的永生纪念。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突然明白:最珍贵的不是勋章,而是那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清晨,我还能闻到炊烟的味道。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时,我把它郑重地放在笔筒旁——这是时光给我的最后一块巧克力,我要含着慢慢品味。
写于乙巳年初秋上海黄浦江畔老西门汇心斋
另一个战场的英雄
——纪念在南京大屠杀时拼死救人的国际友人
叶振环
每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总有一些身影在时光的褶皱里愈发清晰。1937年的南京,这座六朝古都突然被战争的阴霾笼罩,三十万生灵在屠刀下颤抖。在这至暗时刻,却有一群异国面孔逆着人流而来——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美国传教士约翰·马吉、明妮·魏特琳等十四位国际友人,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南京安全区",在血泊中托举起生命的方舟。
拉贝的日记本里,钢笔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日军暴行的同时,也密密麻麻写满救济名单。这位纳粹党员在自家的花园里搭起临时医院,将"卐"字旗挂在门前,用政治身份作盾牌,为数千中国难民提供庇护。安全区委员会每日的会议记录上,他固执地要求日军停止搜查,哪怕对方将手枪拍在会议桌上。那些泛黄的纸张里,至今能触摸到他手掌的温度——一个德国商人,却用东方式的智慧守护着儒家"仁者爱人"的信念。
当历史镜头聚焦拉贝时,不应忘记十四位美国传教士的集体肖像——那些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坚守阵地、拼死救人的国际友人。美国基督教青年会的乔治·费奇,这位哈佛毕业生在安全区委员会会议上总带着计算器,精确记录着每天消耗的粮食与药品。日军轰炸安全区边缘时,他带着学生用身体护住档案室,那些沾血的账本后来成为战后索赔的关键证据。而他的同事查尔斯·罗森伯格,则每日骑着自行车穿梭于难民营与日军岗哨之间,车筐里装着伪造的通行证,车铃铛声成了难民们最安心的信号。
美国传教士们则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渡船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魏特琳女士,在日记里写下"我不能走"的誓言,让八千多名妇女儿童躲进校园。日军刺刀挑开宿舍门帘时,她张开双臂的身影,成为南京记忆里最巍峨的屏障。马吉牧师用16毫米胶片记录下屠场真相,摄影机转动的声音,是黑暗中最有力的控诉。这些来自新教教区的牧羊人,在长江边的古城实践着"爱人如己"的教义,他们布道时的圣经与救济时的账本,同样沉重。
金陵大学的克拉克·克里普斯夫妇,将自家别墅改造成临时医院。这位农学教授用手术刀为伤员取出弹片时,妻子玛莎正用钢琴线缝合撕裂的伤口。他们收养的孤儿中,有个女孩后来回忆:"克拉克先生教我认字用的纸,是从他实验报告上撕下来的空白处。"同样来自金大的约翰·马吉,除了拍摄影像,更在夜间举着煤油灯巡视围墙,灯影晃动间,日军便不敢轻易翻越。
安全区的围墙外,日军坦克碾过破碎的瓦砾;围墙内,传教士们用钢琴声安抚惊魂未定的孩童。拉贝从西门子仓库搬出最后一批粮食时,美国医生罗伯特·威尔逊正在手术台前连续工作36小时。不同的语言,相同的眼神——那是人类面对苦难时最本真的反应。德国人的严谨,美国人的热情,在南京的寒夜里融化成相同的温度。当拉贝在安全区升起德国国旗,当魏特琳在女子学院挂起美国国旗,这些布料的褶皱里,包裹着超越国籍的良知。
圣公会的沃德牧师在日记中写道:"上帝的子民不分肤色。"他每天清晨在安全区门口分发粥食,木勺敲击铁桶的声响,比教堂钟声更令人心安。而他的同事福勒医生,在药品耗尽后,用竹筒制作简易医疗器械,救活三百多名伤员。这些传教士中,最年长的贝德士教授已经六十岁,仍坚持每日步行二十里巡查难民营,他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的节奏,成了黑暗中的生命节拍。
十四位传教士如同北斗七星,各自照亮不同的角落。他们中有人来自卫理公会,有人属于浸信会,但在南京的寒夜里,教派的差异被共同的人性光辉所消融。魏特琳女士在日记中描述:"当我们在安全区升起各国国旗时,那些布料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就像我们的命运。"这些来自不同教区的牧者,用圣经的智慧与东方的坚韧,在屠戮中筑起精神的诺亚方舟。
八十多年后,我们在金陵大学旧址的砖缝里,仍能发现当年传教士埋下的时间胶囊——半块饼干、生锈的听诊器、写满名字的布条。这些静默的证物提醒着:人类文明的存续,从来不是单一个体的壮举,而是无数平凡善意的汇聚。当福勒医生用竹筒为伤员吸脓时,当沃德牧师用木勺分粥时,他们或许不曾想到,这些瞬间会成为跨越时空的文明火种。在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的今天,我们更应铭记:真正的英雄主义,往往诞生于最日常的坚守之中。
八十载春秋更替,南京城早已抚平伤痕。但那些被拉贝抱过的婴儿,那些听马吉唱过圣歌的少年,都成了行走的纪念碑。历史学家在安全区旧址发现半块饼干,化验显示是1937年的小麦粉——这或许就是当年传教士分发给难民的救济粮。在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的今天,我们终于懂得:真正的英雄主义,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守;伟大的人道主义,是跨越种族与信仰的共情。
乙巳初秋整理撰写于上海黄浦江畔寓中
寻觅砂锅港的踪影(一)
叶振环
我的老家在崇明岛东部,一个靠近沿江砂锅港的村庄。砂锅港?这是一个神秘的地名,这里有着许多神秘的故事。
每一次省亲回家,断断续续地听老人们神采飞扬的述说着这里的曾经,砂锅港的传说也在他们的烟袋明灭间流淌。相传景德镇的窑火曾烧红半边江水,满载青花砂锅的商船在暴雨中沉眠,从此锈色的江沙里总翻涌着瓷片粼光。
此时,江水在芦苇荡里拐出第七道弯时,暮色便染透了砂锅港的脊背。我蹲在闸口青苔斑驳的条石上,指尖掠过那些被浪花啃噬的凹痕,突然听见六十年前的蝉鸣穿透潮湿的江风——那时我总爱赤脚踩着水线奔跑,赭色卵石硌着脚心,芦苇叶扫过膝盖,惊起白鹭掠过新四军当年的运输船系缆的木桩。
那时的野孩子们常揣着碎瓷当宝贝,却不知那些波浪下埋着更炽烈的故事。直到某日暴雨冲刷江岸,半截生锈的枪管刺破泥沙,老艄公才揭开砂锅港另一重身份:新四军的血脉曾在暗夜里顺着潮汐奔流。砂锅港水闸石缝里的螃蟹最懂时辰。中秋月圆时,它们钳着芦苇杆爬上闸顶,甲壳碰撞声如细雨叩打瓷瓮。守闸的老吕头说,当年地下交通员就是听着这声响传递密信。他教我们把耳朵贴在潮湿的闸门上,江涛轰鸣中竟真能辨出某种节奏:长的是货船汽笛,短的是冲锋号角的回声,断续的是二十五军北上前夜,战士们在江滩集中训练时钢枪发出的叮当声响。
六十年后再访砂锅港,昔日曾泊在这里的日军炮艇和伏击在砂锅港港边的崇明游击队血战的战场早已不复存在。年逾耄耋的一位老叔公指着砂锅港的水面说,你们真正想知道的故事已藏在江底:那些与砂锅同眠的步枪早已长满红珊瑚,弹壳化作银鱼栖身的巢穴。
此时我掬起一捧江水,仿佛看见1949年的月光在掌纹里流动——华东野战军25军整训的士兵们曾用铁锅野炊煮饭,列队训练,饭前歌声嘹亮,吸引着许多孩子们围观。老叔公说,这些成建制的部队战士纪律严明,秋毫不犯。不久因为整编的原因,25军中的部分官兵并入24军,1952年他们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以血肉之躯投向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参加了著名的金城战役。
而今夜潮声依旧,砂锅港的浪花正把往事打磨成新的传说。江鸥掠过沉船残骸时,我忽然明白:那些消失的砂锅从未真正破碎,它们只是把自己熔进了江水的釉彩里,在某个黎明烧制成满天霞光。砂锅港的雨季总带着硝烟味。暴雨过后,江滩淤泥里会浮起奇异的共生体:弹壳与螺蛳壳缠绕成青铜风铃,锈蚀的刺刀鞘里开出紫色鸢尾。孩子们用金属探测器寻宝,却常被地下三米处的嗡鸣惊退——那是当年日军埋设的未爆弹,经年累月竟与江底磁场达成了微妙平衡。历史老师老周带着他们制作"记忆沙盘",用战壕里的陶片、弹壳里的江沙,在多媒体教室重构三维时空。当虚拟浪花漫过数字化的新四军帆影时,总有学生指着全息投影惊叫:"看!砂锅里的米粒在发光!"
清明节那日,九十岁的莲婆婆在江边焚化纸船。锡箔折的运输船在火光中舒展成白鹤,她哼起1945年的运粮小调,苍老嗓音里突然迸出清亮的少女声线。灰烬飘向江心时,整条江水泛起细密的金斑,恍若千万个砂锅同时开窑。渡轮拉响汽笛的刹那,所有人都看见水雾中浮现的帆影——那些穿越硝烟的船队正顺流而下,载着满舱星光驶向黎明的釉色。
写于甲辰冬月,改于乙巳初秋上海黄浦江畔老西门汇心斋
叶振环(南海、南海邨),中共党员,散文作家,大学文化,1953年出生于上海崇明,1969年参军,1983年参警,2013年退休前曾任上海市公安局研究室调研员(处长),《上海崇明农村经济与法律研究》《上海公安研究》《上海外滩》责任编辑;上海《三叶草》执行主编;现任《上海散文》常务副总编,上海《乡愁诗苑》文学顾问。自1978年起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多家媒体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共计230多万字。先后出版散文集《绿叶情怀》《岁月留影》《叶振环散文随笔自选集》《桑榆霞照》,中短篇小说集《旁观者迷》,主编报告文学集《老骥伏枥夕阳红》。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上海作协会员;上海基本建设优化研究会理事、研究员;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兼职教授。
总编:山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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