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与研究 ——记忆建构、历史真相与民族认同的多元叙事
唐宇峰
八十年光阴流转,抗战胜利的历史记忆已在中华民族集体意识中沉淀为一座精神丰碑。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不仅是军事上的对抗,更是民族意志的淬炼和文化精神的升华。随着时间推移,抗战记忆经历了复杂的建构过程,从官方的宏大叙事到民间的个体记忆,从国内的纪念活动到国际的历史对话,形成了一幅多元而立体的历史图景。
2025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苏联伟大卫国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也是联合国成立80周年,这一特殊历史节点为我们重新审视抗战历史提供了更深远的视角和更广阔的空间。
一、民族记忆的建构与流变:权力叙事与民间话语的博弈
抗战记忆的建构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话语场域。新中国成立初期,抗战记忆被系统性地纳入革命叙事的框架,通过《抗日战争史》、《红旗飘飘》系列丛书等出版物,确立了以中国共产党为中流砥柱的叙事模式。这一时期的记忆建构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特征,如195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抗战文艺选集》,在对原始文献的编选过程中就体现了明确的政治导向:重点选取反映敌后战场、群众动员的作品,而对正面战场和国民党军队作战的记载则相对简略。这种选择性记忆的建构过程,反映了新生政权通过历史叙事确立自身合法性的政治需求。
改革开放后,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抗战记忆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1987年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的《抗日战争史丛书》开始客观评价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的贡献;1990年代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侵华日军暴行总录》则系统记录了以往被忽视的平民受害经历。这种记忆重构的过程,实际上反映了改革开放时期国家意识形态调整与社会价值观变迁的深层互动。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记忆多元化是在特定框架内进行的,官方叙事仍然保持主导地位,但允许一定程度的多样性补充。例如,1985年首次举办的抗战胜利40周年纪念活动中,开始邀请原国民党抗战将领参加,但在宣传报道中仍强调"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核心作用。
近年来,抗战家书、日记等微观史料的发掘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全新视角。中国人民大学抗战文献研究中心整理的《抗战家书汇编》(12卷本)收录了3000余封珍贵家书,其中既包括左权将军"为了民族解放,我们应当付出代价"的铮铮誓言,也有普通士兵王大明在淞沪会战前夜写给母亲的家书:"儿此次赴战场,生死未卜,唯愿母亲保重身体。若儿不幸殉国,请母亲勿过悲伤,因儿为保卫国土而死,死得其所。"这些个体叙事与官方宏大叙事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互动关系。2015年央视纪录片《抗战家书》的编导曾在采访中坦言:"我们在编辑过程中必须平衡历史真实与政治正确,有些家书中对战争残酷性的直白描述,最终未能通过审核。"这种叙事选择背后的权力运作,揭示了记忆建构的政治维度。
抗战记忆的地域性差异也值得关注。东北地区的抗战记忆强调14年抗战的完整性(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算起),而全国其他地区多以1937年七七事变为起点。这种差异在地方纪念馆的陈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以1931年为起点,展陈内容突出东北抗联的艰苦斗争;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则以1937年为叙事起点,强调全民族抗战的统一性。这种地域记忆的差异,反映了历史叙事与地方认同的复杂交织。
二、全球视角下的抗战重新定位:从"被遗忘的战场"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东方主战场
国际学术界对中国抗战的认知经历了深刻的范式转型。二战研究长期存在的"欧洲中心主义"倾向,使得中国战场的重要性被系统性低估。牛津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米特教授指出:"在西方主流二战史叙述中,珍珠港事件前的亚洲战场往往被简化为无关紧要的序章。"这种偏见在西方主流二战史著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如英国军事学家李德·哈特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中,中国战场仅占全书内容的3%;美国学者斯蒂芬·安布罗斯的《兄弟连》等畅销作品,几乎完全忽略亚洲战场的存在。
这种认知偏见正在被逐步修正。2014年剑桥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中国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丛书,通过多国档案的对比研究,证实了中国战场对全球反法西斯战争的战略意义:中国军民牵制了日本陆军总兵力的65%以上,使其无法北上配合德国进攻苏联,也无法南下与太平洋战场形成有效呼应。新近解密的苏联档案更是揭示了中苏抗战合作的深度。俄罗斯历史学家亚历山大·列多夫斯基基于苏联国防部档案的研究表明:1937-1941年间,苏联向中国提供了1235架飞机、1600门火炮和14000挺机枪,并派遣3665名军事顾问直接参与作战规划。其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苏联飞行员志愿队仅在武汉空战中就击落日机近百架,有237名苏联飞行员在中国牺牲。
中国抗战的全球性还体现在对国际秩序的重塑上。1943年开罗会议期间,中国代表团提出的"日本归还窃取中国之领土"等原则被写入《开罗宣言》,为战后亚洲秩序重建奠定了法理基础。清华大学民国史研究中心新近发现的蒋介石日记显示,中国在会议期间顶住英美压力,坚持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展现了战时中国的外交自主性。此外,中国还积极参与了联合国创建的整个过程。1944年敦巴顿橡树园会议期间,中国代表团提出的"尊重各国领土完整和政治独立"等原则被纳入联合国宪章,体现了中国对战后国际秩序构建的贡献。
近年来新发现的史料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中国抗战全球意义的认识。美国胡佛研究所最新开放的宋子文档案显示,中国在争取外援的同时,也向其他反法西斯国家提供了战略物资支持。如1942年中国向苏联提供了价值5000万美元的钨、锑等稀有金属,这些物资对苏联军工生产具有重要意义。英国国家档案馆解密的文件表明,中国向印度支那半岛派出的军事顾问团,协助盟军在当地开展抗日游击战,这是中国支援周边地区反法西斯斗争的重要例证。
三、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真相与记忆政治:从历史实证到人类共同记忆
南京大屠杀研究正在经历从实证到阐释的范式转型。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孙宅巍团队整理的《南京大屠杀史料集》(80卷)收录了中、日、英、德、俄等多语种档案,其中特别重要的是新近发现的美国传教士约翰·马吉拍摄的原始胶片和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的完整日记。这些史料通过交叉验证,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使南京大屠杀的遇难人数、暴行细节等关键问题得到进一步确认。东京审判研究中心最新发现的一组照片证据,清晰地记录了日军在南京下关江边进行集体屠杀的场景,为历史定性提供了直观的物证。
日本国内的历史认识分歧呈现出代际差异的新特征。东京大学战后史研究所在2023年发布的民调显示:70岁以上人群中有62%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规模,而20-30岁年轻人中这一比例降至38%。这种变化与日本进步学者持续进行的实证研究密不可新近出版的《南京事件再考》(笠原十九司著)通过分析日本军方档案,证实了第16师团在南京期间的"军事行动实际上是对平民的系统性清除"。然而,右翼学者依然通过所谓"实证研究"试图否定大屠杀,如2019年出版的《南京事件的真相》中运用统计学方法质疑受害者人数,这种"学术化"的否定策略值得警惕。
全球记忆场的形成过程中出现了有趣的文化转译现象。美籍华人作家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在西方世界引发关注后,加拿大安大略省于2017年将12月13日设为"南京大屠杀纪念日"。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当地教育部门对教学内容进行了本土化调整,重点强调"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而非特定历史事件,这种记忆的全球化同时也伴随着去语境化的风险。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国家对南京大屠杀的纪念方式存在显著差异:菲律宾将其与本国抗战经历结合,新加坡则强调其作为亚洲人民共同创伤的意义。
数字技术正在改变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方式。南京博物院推出的"数字记忆工程"通过VR技术重现了1937年的南京城街景,访客可以沉浸式体验战争环境。但这种技术应用也引发了伦理争议: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柯伟林警告说:"将历史悲剧转化为视觉奇观,可能导致创伤的娱乐化。"此外,社交媒体上的记忆传播呈现出碎片化特征,抖音等平台上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往往追求情感冲击而缺乏历史语境,这种"快餐式"记忆传播对历史教育提出了新挑战。
四、抗战纪念与民族认同的建构:仪式、空间与话语的多元互动
抗战胜利80周年的纪念活动呈现出多层次的特征。国家层面的纪念仪式通过特定符号强化集体记忆:2025年9月3日天安门广场阅兵式上,"抗战老同志乘车方队"的编排凸显对历史见证者的尊崇;100架直升机组成"80"字样编队,则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实现传统纪念意义的现代表达。这些仪式设计既保持了纪念活动的庄严性,又融入了时代元素,体现了集体记忆的代际传承。
地方性纪念活动展现了鲜明的地域特色。东北地区着重突出14年抗战的完整性,吉林通化市新建的东北抗联纪念馆通过"雪原密营"实景复原,强化寒地抗战的艰苦性;云南腾冲的国殇墓园则通过"军民合祭"的仪式安排,强调边疆地区各族群众共同抗战的历史。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台湾地区的纪念活动:台北市中山堂举办的"台湾光复80周年特展",通过大量日据时期抗日运动史料,强调台湾同胞与大陆共同抗战的历史事实,这对消解"台独"史观具有重要意义。
民间记忆实践呈现出创新性发展。"抗战家书诵读会"在全国多地举办,参与者通过声情并茂的朗诵,实现跨代际的情感共鸣;"重走抗战路"徒步活动则通过身体实践,使年轻一代切身感受先辈的艰苦历程。这些自下而上的记忆实践,与官方纪念形成多层次互补。北京大学历史系举办的"抗战口述史工作坊",组织学生采访抗战老兵及其后代,这些口述资料既丰富了历史研究,也促进了抗战记忆的家庭传承。
国际纪念活动的多元参与尤其值得关注。2025年5月中俄联合纪念苏联伟大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期间,两国青年共同在莫斯科无名烈士墓前举行"记忆的火炬"接力活动。这种跨越国界的纪念仪式,既尊重各自的历史叙事,又构建了共同的价值基础——对和平的坚守和对法西斯主义的警惕。在美国旧金山,海外华侨社团举办了"飞虎队援华抗战图片展",通过历史照片和实物展示,向国际社会宣传中国抗战的世界意义。
五、历史研究与公共记忆的互动:学术、政治与社会的三重奏
抗战史研究正在经历方法论的重要转型。社会科学方法的引入使得研究更加精细化:复旦大学历史系采用GIS技术制作的"抗战时期人口迁移地图",直观展现了战争对社会空间的重塑;南京大学团队运用口述史方法收集的2000余位幸存者证言,为理解战争创伤提供了心理史学的视角。这些新方法的运用不仅丰富了研究手段,也拓展了抗战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学术研究与社会记忆的互动日益密切。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与人民日报合作开设的"抗战史话"专栏,将专业研究成果转化为大众读物;中央电视台《国家记忆》栏目组与档案馆合作推出的纪录片,通过彩色还原技术使历史影像焕发新生,首播收视率达2.38%,创历史类节目新高。这种学界与媒体的合作,既提升了历史传播的专业性,也增强了大历史叙述的公众认同。
研究范式的转型也带来新的学术论争。关于"抗战胜利主要原因"的讨论中,新一代学者提出需要超越传统的"党派视角",转而关注"全民族抗战"的复合动力机制。这种研究取向的调整,实际上反映了当代中国的民族认同正在从革命叙事向复兴叙事转型。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海外学者如美国历史学家柯博文提出的"地方化视角",强调抗战时期地方势力的作用,这种观点与国内的主流叙述存在张力,但也丰富了学术讨论的维度。
数字人文开辟了新的研究路径。北京大学抗战文献数据库通过文本挖掘技术,分析了1931-1945年间《大公报》等报刊的500万余篇报道,发现"民族""牺牲""复兴"等词汇出现频率随时间推移显著上升,这种话语变迁为理解抗战时期民族意识觉醒提供了量化依据。台湾中研院开发的"抗战时期人物数据库",收录了20万余人的生平资料,使研究者能够通过社会网络分析方法,揭示抗战时期的社会组织结构变迁。
结语:历史记忆与未来和平的辩证
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不仅是对过去的回望,更是对未来的思考。在全球化进程遭遇逆流、地缘政治冲突加剧的今天,抗战记忆赋予我们特殊的历史智慧:
历史正义需要坚守。面对日本右翼势力否认侵略历史的言行,我国通过公布《中央档案馆藏日本战犯笔供选编》等原始档案,以无可辩驳的史实维护历史真相。这种坚守不仅关乎民族尊严,更是对人类正义的捍卫。近年来,中国学者加强与国际同行的合作,如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项目,将南京大屠杀档案列入《世界记忆名录》,这是在国际层面确立历史真相的重要努力。
和平发展需要共创。中国在纪念活动中特别邀请美国飞虎队老兵、苏联援华飞行员后代等国际友人参与,这种跨越国界的记忆共享,体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刻理念。在2025年的纪念活动中,中日韩三国学者共同发起的"东亚和平论坛",就历史认识问题开展对话,虽然存在分歧,但这种交流本身就有助于增进相互理解。正如当下中国最高领导人我们的国家主席所指出的:"和平像阳光一样温暖、像雨露一样滋润。有了阳光雨露,万物才能茁壮成长。"
民族复兴需要传承。抗战精神的核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怀,正在新时代转化为实现民族复兴的强大动力。通过抗战纪念活动激发的爱国热情,有机融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过程,形成历史与现实的良性互动。青少年参观抗战纪念馆后的留言中,"珍惜和平""奋发图强"成为高频词,这表明抗战记忆正在转化为建设国家的精神力量。
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我们应当以更具包容性的视角看待抗战记忆:既要铭记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中流砥柱作用,也要肯定全体中华儿女的共同奋斗;既要缅怀先烈的英勇牺牲,也要感恩国际友人的无私援助;既要守护民族记忆的特殊性,也要融入人类共同记忆的宏大叙事。唯有如此,抗战记忆才能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中国与世界的精神桥梁,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深厚的历史文化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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