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终章:雾尽时分》
省城入冬的第一场雪,细碎如盐,洒在文雁回租住的公寓窗台上。她呵着白气,看窗外街灯次第亮起,在渐密的雪幕中晕开团团暖黄。
“妈,有你的挂号信。”小雨推门进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从云雾村来的。”
信封很厚,落款是“赵”。文雁回用裁纸刀小心划开,倒出一叠照片和几页信纸。
照片是黑龙潭祭坛修缮后的景象:青石板铺得齐整,围栏新雕了云纹,正中石碑刻着“念所有雾中失路之人”。最后一张是书店内景——原木书架直抵天花板,赵志伟站在梯子上理书,侧影清瘦许多。
信写得克制:“...祭坛按旧制重建,添了长明灯。书店初具规模,近日多雨,常忆诸君...”
小雨指着照片角落:“妈,你看这个。”
放大镜下一—柜台阴影里,半截蓑衣隐约可见。
文雁回连夜收拾行李。小雨往她包里塞防寒药膏:“真要一个人回去?” “有些路只能独行。”文雁回拉紧女儿衣领,“你安心备考,春节回来包饺子吃。”
长途车在盘山道上颠簸。雪后的山林寂静异常,唯闻轮胎压过积雪的咯吱声。同车老妪突然开口:“姑娘是回村祭祖?” 文雁回颔首。 老妪眯眼打量她:“眉眼像文家姑娘...听说她家遭了大难?” “都过去了。” “过不去。”老妪指向窗外,“山记得,水记得,雾里都藏着呢。”
车至村口,文雁回怔住——老槐树下新设了茶摊,三四游客正举手机拍牌匾,上书“山鬼茶寮”。摊主抬头,烧伤的脸在阳光下格外分明。
“林...”文雁回脱口而出。 男人摆手笑:“姓张,张家沟的。脸是矿难伤的,赵老板心善,让在这讨生活。”他递来陶碗,“尝尝?雾茶配野菊,清心明目。”
茶汤澄碧,浮着金菊。文雁回轻啜一口,怔住——正是雁翎最爱的配比。
书店比照片里更幽深。赵志伟正给游客盖纪念章,见她也只点头:“来了。”继续低头理账本,“二楼收拾好了。”
阁楼小窗正对黑龙潭。文雁回推开窗,寒风裹着碎雪涌入。潭面已结薄冰,祭坛长明灯在暮色中摇曳如星。
夜半时分,唢呐声又起。文雁回披衣下楼,见后院门虚掩着。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通向深山。
她循迹而行。月光照在雪上,亮如白昼。脚印至潭边绝壁忽分为二:一行折返,一行径直往前——
崖边松枝上系着段红绳,与她童年时雁翎扎辫子的别无二致。
“姐。”身后传来轻唤。
文雁回转身。雁翎站在雪光里,左脸伤疤覆着霜色,眼底却噙着笑:“到底让你寻着了。”
姐妹俩并肩坐在避风处。雁翎从蓑衣里掏出暖壶,倒出两盏姜茶:“那日坠潭,是福伯暗中救的我。伤重难治,索性借死遁形。”
“为何不早相认?” “梅姨背后还有人。”雁翎眸光转冷,“那位‘大人物’倒台前,现身就是死路。”
她忽然咳嗽起来,指缝渗出血丝。文雁回急忙取药,却被推开:“旧伤,不碍事。听好——赵志伟假释是交易,他用账本换自由,实为卧底。”
“那铁盒...” “我放的。梅姨至死不知有副本。”雁翎喘匀气,“姐,该收官了。”
除夕夜,书店早早打了烊。赵志伟在院里支起铜锅,煨着山菌野雉。三人围炉而坐,蒸汽模糊了窗玻璃。
“干杯。”赵志伟举盏,“愿雾散见青山。” 三盏相碰,清酒荡出涟漪。
旧磁带在录音机里沙沙转动,播着梅姨遗言:“...玉龙生日录的,他总嫌吵...”突然插入男声:“...金矿原始图在祭坛北数第七砖下...”
赵志伟脸色骤变。 文雁回轻声问:“还要演多久,沈警官?” 筷箸跌入锅中。
“省厅专案组副组长,沈志伟。”文雁回取出警官证复印件,“三年前潜伏调查官商黑链,对吗?”
录音机里换了个冷静男声:“...目标已信任你,必要时可牺牲梅...”
赵志伟——沈志伟缓缓靠椅背:“从哪看破?” “你枪法太准。”文雁回直视他,“当年打沈玉龙手腕,现今射梅姨左肩——都避要害。警察不会这般顾忌。”
窗外突然亮如白昼。数辆警车围住院落,扩音器响起:“沈志伟,你已被包围!”
他轻笑:“果然...你们早联手了。”突然扬手打碎吊灯!
黑暗中文雁回被猛地推开,额角撞上桌角。混乱中听见雁翎厉喝:“小心!他有枪——”
两声枪响重叠。重物倒地声,血腥味漫开。
手电光束刺破黑暗。沈志伟蜷在地上,右腕血流如注。雁翎持枪立在一旁,蓑衣染血。
“姐...”她晃了晃,软倒下去。后背心口插着匕首。
临终时她攥紧文雁回的手,看向沈志伟:“...告诉他...” “告诉谁?告诉什么?” 雁翎眼底闪过最后笑意:“...山鬼...不止...”
雪又下起来。文雁回坐在救护车尾,看医护人员抬走担架。沈志伟经过时突然开口:“她最后说什么?” “说山鬼不止一个。” 他瞳孔骤缩:“果然...林骏生真的...”
警笛声远去,山村重归寂静。文雁回独自走上祭坛。北数第七砖松动,撬开见油布包——确是金矿脉络图,背面却另有钢笔小字:
“骏生绝笔:矿早采空,沈梅痴念耳。惟潭底沉箱藏真证,钥在...”
字迹在此中断,似被水渍晕开。
翌日开春,省报头版登出《官商黑链案彻底告破》,附了主要案犯名单。文雁回在书店整理遗物时,发现雁翎的蓑衣内衬缝着张纸:
“姐:若见此言,我应已赴死。真凶非沈梅,乃省厅王副局长。沉箱钥在福伯坟前石灯下,愿真相大白。”
福伯坟茔积雪初融。石灯底座果然藏着铜钥匙,另附字条:“文姑娘亲启——老太爷临终托付,箱中物关乎沈家真正丑闻。”
潜水员在潭底沉箱中找到数本日记。沈老太爷亲笔记载:六十年代为霸占林家祖产,他毒杀林父,伪造成矿难;梅姨实为林家童养媳,被其强占...
最后一页贴着发黄的照片:少年梅姨与林家兄妹合影,背后题着“梅、骏生、明俊摄于1968年”。
——原来所有人,都是这场跨越半世纪阴谋的棋子。
清明晨雨,文雁回将日记副本焚于祭坛。纸灰如黑蝶纷飞,融进晨雾。
转身时见书店外排起长队。村民游客手执野菊,静候盖纪念章。新刻的章样是山峦叠嶂,云纹环抱两个小字:“不忘”。
暮春三月,文雁回带小雨迁回老屋。省城律师事务所寄来录取通知,附言:“让证据说话——赵志伟代笔。”
小雨临走前夜,母女俩重糊窗纸。月光透进来,清清白白洒满一堂。
“妈,还会想姑姑吗?” “她就在风里站着,在雾里走着,不用想。”
后山常现野菊新坟,祭品总添热茶一碗。有采药人信誓旦旦,说雾中见过双影并立,唢呐声时而相逐,时而相和。
文雁回在书店旁开了间绣坊,专教山纹雾绣。某日收镇寄来的明信片,雪山背景下印着:“雾散处,青山依旧。珍重。——沈志伟”
她将片夹进雁翎留下的旧书里。纸页间滑出照片——两个戴斗笠的身影并立山巅,云雾缭绕看不清面容。
窗外又开始起雾了。文雁回泡开新采的野菊茶,看白汽氤氲升腾,模糊了玻璃,模糊了远山,模糊了所有爱憎分明的前尘往事。
山风起来时,满岭松涛如低语,如叹息,如永不停歇的回响。
而生活,终究如这杯中的茶,浮沉之后,余味悠长。
(全文终)
——
后记:雾中灯
《山鬼》的故事,始于三年前一个雨夜。
那时我在湘西某小镇采风,借宿于山腰老宅。夜半忽闻唢呐声,推窗但见浓雾锁江,唯对岸一盏孤灯明灭。晨起问及主人,老者沏着雾茶轻笑:“那是山鬼巡夜哩。”
遂有了文雁回,有了黑龙潭,有了那些在迷雾中寻找真相的人们。
写作如同探雾而行。最初只设想三五万字的中篇,不料人物自有其命运——雁翎执意要活下来,赵志伟突然亮出警官证,梅姨在狱中写下绝笔信...他们推着我往前走,走向始料未及的纵深。
最难忘是写终章前夜。我重返故事原型地,恰逢山民祭祀。巫祝摇铃起舞,忽有老妪塞来块温热的糍粑:“吃饱了好赶路,雾里容易饿。”她眼底映着篝火,恍若雁翎回眸。
或许世间本无完全虚构的故事。那些山鬼般的执念,我们都有:或是未竟之约,或是难雪之冤,或是雾散前必须点亮的灯。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迷雾中持灯前行的人。
愿真相如青山,终在雾散时显现。
—— 癸未年惊蛰于听雨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