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全祥1995年12月,绿皮火车载着十八岁的我离开凉州时,风里还飘着巷道口老槐树的味道,母亲站在月台上喊我乳名,“强子”。那口凉州话穿过人群撞在车窗上。“到了部队好好待着,屋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声音亮得像正午的日头,后来在军营的二十年里,我总在梦里听见这声喊。
刚到北京军营那阵,同乡战友凑在一块儿说凉州话,被南方战友笑“像吵架”。记得有一回炊事班的老王问我,全祥你们老乡说的“喧谎儿走”是什么意思,我给他比划着说就是闲聊天,他瞪着眼说:“聊天咋喊得跟喊口令似的?”我才后知后觉想起,凉州人说话是不用嗓子轻飘着说的。在老家时,村东头的二婶婶跟村西头的朱二奶奶说闲话时,隔着半条巷道不用挪脚,丹田一提气,“娃子考上了没有啊”声音能落进每家子的院子里;收麦时地里人喊“给我把镰刀嗓”,声音能漫过地头的白杨树梢,跟祁连山的风撞个满怀。到了部队学普通话,舌头总是跟生了锈似的,“人”和“仁”、“真”和“争”咬不清,班长就教我卷舌,我硬把“战士”说成“暂死”,惹得全班哈哈大笑,可夜里跟家里打电话,一开口说“妈,我好着里”,那口直愣愣的凉州腔,倒比军号还能定心神。
后来在部队时辗转于北京、天津、唐山、山东、沈阳、广东、武汉、徐州、西安、兰州、哈密、张夜、山丹、武威等这些城市,走得越远,越觉着凉州话是揣在怀里的念想。在1997年夏天在山东德州集训营学习时,有回跟当地老乡买煎饼,他问我“老家哪儿的”,我回答说“凉州”,他突然扯着嗓子喊了句“你自么才来”。那口音里裹着点凉州话的直劲儿,当时吓我一跳,后来和他聊天时才知他祖辈是从甘肃迁来的。还有次在西安军营,晚点名时听见队列里有人答“到”,那声“到”沉得像砸在石板上,抬头一看是张掖来的兵,后面我和他聊天他说“俺们那儿说话,跟你们凉州差不离,都是要往实在里说的”。那会儿才懂,方言原是根,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北京话的脆、天津话的活、武汉话的热等等,可只有凉州话,像老家的土灶台上的粗瓷碗,磕了碰了,盛起话来还是扎实。
2015年6月回凉州,我刚出长途汽车站,就听见街边摊上大娘喊“面皮子要辣子不要”,那声儿能穿过整条街,我突然鼻子猛地一酸。这些年在军营队列里喊番号时,是胸腔发力,跟凉州人说话的“丹田气”倒有几分像似。都是实打实的,掺不得虚。记得有次回下乡跟老邻居家朱爷蹲在墙根晒太阳,他说“你走这二十年,城里的楼越盖越高了,这乡下也有了新楼房,可老辈人说话还是老样子,就像这乡下的老院子一样”。正说着,他家对门的张婶婶隔着巷道喊“朱爷,把你们家的扫竹借我用一哈”,声儿亮得很,朱大爷应了声“拿来嗓”,他也不用起身,俩人就隔着十来米“喧谎儿”,说谁家孙娃子娶了媳妇子了,又说谁家的娃子买了个车,跟我小时候见的光景一模一样。
前阵子整理旧物,翻出当兵时写的日记,有页记着1996年冬在沈阳空后第一训练团学习时,夜里梦见跟小伙伴在打麦场上喊“藏好了没有”,小伙伴的声音在麦躲后面响,也是直愣愣的凉州腔。今年有一天傍晚,我独在新城区湿地公园的广场上走着,看见几个老太太坐在石凳上坐着说话,有一个穿蓝色衬衫的大妈,说话时脖子硬梗着,跟我母亲当年站在月台上喊我时一个模样。突然想起白居易说“无论天涯与海角,大抵心安即是家”,其实凉州的方言,就是让每一个凉州人心安的东西。它不绕弯,不花哨,像祁连山的石头,像平原上的土,你已说出口,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这些年我也总爱写点小诗,有首《凉州舌》记录的就是听方言时的心情。
《七绝》凉州舌
作者:王全祥
舌头未惯卷舌音,
丹田提气话才真。
南来北往千般语,
最亲还是老乡音。
前些天读诗时,见“乡音无改鬓毛衰”那句,突然想起刚退伍后,去给祖父上坟,跪在坟前说“爷爷,我回来了”,话一出口,还是那口没变的凉州话。风从坟后的松树梢掠过,像我父亲当年答应我的声儿。其实凉州话哪只是说话呢?是咱凉州人的心性。直爽、扎实,不藏着掖着。就像这城,楼是新的,路是宽的,可老辈人传下的话,还带着土腥味,带着土灶台烟火气,听着就让人暖和。
如今我没事总爱往乡下跑,时常绕着老家村里的巷道走,脑海里会时常映出小时候巷道里的“面皮子”吆喝声,听见巷道里的“卖豆腐,冰棍、借醋”的声音,也听见当年娃子们追着喊“等一等我嗓”,都是直愣愣的调子。现在,在景区遇见外地来的游客,听他们笑“凉州人说话咋这么响”,我就笑着说:“这是怕路远了走路的人听不清——我们这儿的话,得实打实递到人的心上去。”
